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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女子(2)


  這是一班到處應酬講演人的下場頭。他們事實上只配得這樣的下場頭。窮、窘、枯、幹,同學們,是現代人們的生活。幹、枯、窘、窮,同學們,是現代人們的思想。不要把上年紀的人們,佔有名氣或地位的人們看太高了,他們的苦衷只有他們自家得知,這年頭的荒歉是一般的。

  也不知怎的我想起來說些關於女子的雜話。不是女子問題。我不懂得科學,沒有方法來解剖「女子」這個不可思議的現象。我也不是一個社會學家,搬弄一套現成的名詞來清理戀愛,改良婚姻或是家庭。我也沒有一個道學家的權威,來督責女子們去做良妻賢母,或獎勵她們去做不良的妻不賢的母。我沒有任何解決或解答的能力。我自己所知道的只是我的意識的流動,就那個我也沒有支配的力量。就比是隔著雨霧望遠山的景物,你只能辨認一個大概。也不知是那裡來的光照亮了我意識的一角,給我一個辨認的機會,我的困難是在想用粗笨的語言來傳達原來極微纖的印象,像是想用粗笨的織針來繪描細緻的圖案。我今天所要查考的,所以不是女子,更不是什麼女子問題,而是我自己的意識的一個片段。

  我說也不知怎的我的思想轉上了關於女子的一路。最顯淺的原由,我想,當然是為我到一個女子學校裡來說話。但此外的也還有別的給我暗示的機會。有一天我在一家書店門首見著某某女士的一本新書的廣告,書名是《蠢魚生活》。這倒是新鮮,我想,這年頭有甘心做書蟲的女子。三百年來女子中多的是良妻賢母,多的是詩人詞人,但出名的書蟲不就是一位郝夫人王照圓女士嗎?這是一件事,再有是我看到一篇文章英國一位名小說家做的,她說婦女們想從事著述至少得有兩個條件:一是她得有她自己的一間屋子,她隨時有關上或鎖上的自由;二是她得有五百一年(那合華銀有六千元)的進益。她說的是外國情形,當然和我們的相差得遠,但原則還不一樣是相通的?你們或許要說外國女人當然比我們強,我們怎好跟她們比;她們的環境要比我們的好多少,她們的自由要比我們的大多少;好,外國女人,先讓我們的男人比上了外國的男人再說女人吧!

  可是你們先別氣餒,你們來聽聽外國女人的苦處。在QueenAnne的時候,不說更早,那就是我們清朝乾隆的時候,有天才的貴族女子們(平民更不必說了)實在忍不住寫下了些詩文就許往抽屜裡堆著給蛀蟲們享受,那敢拿著作公開給莊嚴偉大的男子們看,那不讓他們笑掉了牙。男人是女人的「反對黨」,Lady Winchilsea說。趁早,女人,誰敢賣弄誰活該遭殃,才學那是你們的分!一個女人拿起筆就像是在做賊,誰受得了男人們的譏笑。別看英國人開通,他們中間多的是寫《婦學篇》的章實齋。倒是章先生那板起道學面孔公然反對女人弄筆墨還好受些。他們的浦伯,他們的John Gray,他們管愛文學有才情的女人叫做藍襪子,說她們放著家務不管,「癢癢的就愛亂塗」。Margaret of New castle另一位才學的女子,也憤憤的說「女人像蝙蝠或貓頭鷹似的活著,牲口似的工作,蟲子似的死……」且不說男人的態度,女性自己的謙卑也是可以的。Dorothy Osburne那位清楚的書翰家一寫到那位有文才的爵夫人就生氣,她說,「那可憐的女人准是有點兒偏心的,她什麼傻事不做到來寫什麼書,又況是詩,那不太可笑了,要是我就算我半個月不睡覺我也到不了那個。」奧斯朋自己可沒有想到自己的書翰在千百年後還有人當作寶貴的文學作品念著,反比那「有點兒偏心膽敢寫書的女人」風頭出得更大,更久!

  再說近一點,一百年前英國出一位女小說家,她的地位,有一個批評家說,是離著莎士比亞不遠的Jane Austen——她的環境也不見得比你們的強。實際上她更不如我們現代的女子。再說她也沒有一間她自己可以開關的屋子,也沒有每年多少固定的收入,她從不出門,也見不到什麼有學問的人;她是一位在家裡養老的姑娘,看到有限幾本書,每天就在一間永遠不得清靜的公共起坐間裡裝作寫信似的起草她的不朽的作品。「女人是從沒有半個鐘頭」Florence Nightingale說,「女人從沒有半個鐘頭可以說是她們自己的。」再說近一點,白龍德(Bronti)姊妹們,也何嘗有什麼安逸的生活。在鄉間,在一個牧師家裡,她們生,她們長,她們死。她們至多站在露臺上望望野景,在霧茫茫的天邊幻想大千世界的形形色色,幻想她們無顏色無波浪的生活中所不能的經驗。要不是她們卓絕的天才,蓬勃的熱情與超越的想像,逼著她們不得不寫,她們也無非是三個平常的鄉間女子,都死在無歡的家裡,有誰想得到她們——光明的十九世紀於她們有什麼相干,她們得到了些什麼好處?

  說起來還是我們的情形比他們的見強哪。清朝的大文人王漁洋、袁子才、華秋舤、陳碧城都是提倡婦女文學最大的功臣。要不是他們幾位間接與直接的女弟子的貢獻,清朝一代的婦女文學還有什麼可述的?要不是他們那時對於女子做詩文做學問的鋪張揚厲,我們那位文史通義先生也不至於破口大駡自失身分到這樣可笑的地步。他在婦學面裡說:——

  近有無恥文人,以風流自命,蠱惑士女,大率以優伶雜劇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門大家閨閣,多為所誘,征詩刻稿,標榜聲名,無複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閨娃,婦學不修,豈有真才可取,而為邪人播弄,浸成風俗,人心世道,大可憂也。

  章先生要是活到今天看見女子上學堂,甚至和男子同學,上衙門公司店鋪工作和男子同事,進這個那個的党和男子同志,還不把他老人家活活的給氣癟了!

  所以你們得記得就在英國,女權最發達的一個民族,女子的解放,不論那一方面,都還是近時的事情。女子教育算不上一百年的歷史。女子的財產權是五十年來才有法律保障的。女子的政治權還不到十年。但這百年來女性方面的努力與成績不能不說是驚人的。在百年以前的人類的文化可說完全是男性的成績,女性即使有貢獻是極有限的或至多是間接的,女子中當然也有不少奇才異能,歷史上不少出名的女子,尤其是文藝方面。希臘的沙浮至今還是個奇跡。中世紀的Hypa tia,Heloise是無可比的。英國的依利薩伯,唐朝的武則天,她們的雄才大略,那一個男子敢不低頭?十八世紀法國的沙龍夫人們的多少天才和名著的保姆。在中國,我們只要記起曹大家的漢書,蘇若蘭的回文,徐淑、蔡文姬、左九嬪的詞藻,武曌的升仙太子碑,李若蘭魚玄機的詩,李清照、朱淑真的詞,明文氏的九騷——那一個不是照耀百世的奇才異稟。

  這固然是,但就人類更寬更大的活動方面看,女性有什麼可以自傲的?有女莎士比亞女司馬遷嗎?有女牛頓女培根嗎?有女柏拉圖女坦丁嗎?就說到狹義的文藝,女性的成績比到男性的還不是培棐比泰山嗎?你怪得男性傲慢,女性氣餒嗎?

  在英國乃至在全歐洲,奧斯丁以前的可以說女性沒有一個成家的作者。從依利薩伯至法國革命查考得到的女子作品只是小詩與故事。就中國論,清朝一代相近三百年間的女作家,按新近餞單夫人的清閨秀藝文略看,可查考的有二千三百十二人之多,但這數目,按胡適之先生的統計,只有百分之一的作品是關於學問,例如考據歷史、算術,醫術,就那也說不上有什麼重要的貢獻,此外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詩詞一類的文學,而且妙的地方是這些詩集和詩卷的題名,除了風花雪月一類的風雅,都是帶著虛心道歉的意味,仿佛她們都不敢自信女子有公然著作成書的特權似的,都得聲明這是她們正業以外的閒情,本算不上什麼似的,因之不是繡餘,就是爨餘,不是紅餘,就是針餘,不是脂余梭餘,就是織余綺余(陳圓圓的職業特別些,她的詞集叫舞餘詞),要不然就是焚餘燼餘未焚未燒未定一類的通套,再不然就是斷腸淚稿一流的悲苦字樣。(除了秋瑾的口氣那是不同些)情形是如此,你怪得男性的自美,女性的氣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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