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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女子(1)


  ——在蘇州女子中學講演稿

  蘇州!誰能想像第二個地名有同樣清脆的聲音,能喚起同樣美麗的聯想,除是南歐的威尼市或翡冷翠,那是遠在異邦,要不然我們就得追想到六朝時代的金陵廣陵或許可以仿佛?當然不是杭州,雖則蘇杭是常常聯著說到的;杭州即使有幾分英秀,不幸都教山水給占了去,更不幸就那一點兒也成了問題:你們不聽說雷峰塔已經教什麼國術大力士給打個粉碎,西湖的一汪水也教大什麼會的電燈給照幹了嗎?不,不是杭州;說到杭州我們不由的覺得舌尖上有些兒發鏽。所以只剩了一個蘇州准許我們放膽的說出口,放心的拿上手。比是樂器中的笙簫,有的是嫋嫋的餘韻。比是青青的柏子,有的是沁人心脾的留香。在這裡,不比別的地處,人與地是相對的無愧的;是交相輝映的;寒山寺的鐘聲與吳儂的軟語一般的令人神往;虎丘的衰草與玄妙觀的香煙同樣的勾人留戀。

  但是蘇州——說也慚愧,我這還是第二次到,初次來時只忽忽的過了一宵,帶走的只有采芝齋的幾罐糖果和一些模糊的印象。就這次來也不得容易。要不是陳淑先生相請的殷勤。——聰明的陳淑先生,她知道一個詩人的軟弱,她來信只淡淡的說你再不來時天平山經霜的楓葉都要凋謝了——要不是她的相請的殷勤,我說,我真不知道幾時才得偷閒到此地來,雖則我這半年來因為往返滬寧間每星期得經過兩次,每星期都得感到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悵。為再到蘇州來我得感謝她。但陳先生的來信卻不單單提到天平山的霜楓,她的下文是我這半月來的憂愁:她要我來說話——到蘇州來向女同學們說話!我如何能不憂愁?當然不是愁見諸位同學,我愁的是我現在這相見,一個人孤伶伶的站在臺上說話!我們這坐慣冷板凳日常說廢話的所謂教授們最厭煩的,不瞞諸位說,就是我們自己這無可奈何的職務——說話(我再不敢說講演,那樣粗蠢的字樣在蘇州地方是說不出口的)。

  就說談話吧,再讓一步,說隨便談話吧,我不能想像更使人窘的事情!要你說話,可不指定要你說什麼,「隨便說些什麼都行,」那天陳先生在電話裡說。你拿豔麗的朝陽給一隻芙蓉或是一隻百靈,它就對你說一番極美麗動聽的話;即使它說過了你冒失的恭維它說你這『講演』真不錯,它也不會生氣,也不會慚愧,但不幸我不是芙蓉更不是百靈。我們鄉里有一句俗話說寧願聽蘇州人吵架,不願聽杭州人談話。我的家鄉又不幸是在浙江,距著杭州近,離著蘇州遠的地處。隨便說話,隨你說什麼,果然我依了陳先生扯上我的鄉談,恐怕要不到三分鐘你們都得想念你們房間裡備著的八卦丹或是別的止頭痛的藥片了!

  但陳先生非得逼我到,逼我獻醜,寫了信不夠,還親自到上海來邀。我不能不答應來。「但是我去說些什麼呢,蘇州,又是女同學們?」那天我放下陳先生的電話心頭就開始躊躇。不要忙,我自己安慰自己說,在上海不得空閒,到南京去有一個下午可以想一想。那天在車上倒是有福氣看到鎮江以西,尤其是棲霞山一帶的霜葉。雖則那早上是霧茫茫的,但雪總是好東西,它蓋住地面的不平和醜陋,它也拓開你心頭更清涼的境界,山變了銀山,樹成了玉樹,窗以外是徹骨的涼,徹骨的靜,不見一個生物,鳥雀們不知藏躲在那裡,雪花密團團的在半空裡轉。棲霞那一帶的大石獅子,雄踞在草田裡張著大口向著天的怪東西,在雪地裡更顯得白,更顯得壯,更見得精神。在那邊相近還有一座塔,建築雕刻,都是第一流的美術,最使人想見六朝的風流,六朝的閒暇。在那時政治上沒有統一的野心家,江以南,江以北,各自成家,漢也有,胡也有,各造各的文化。且不說龍門,且不說雲岡,就這棲霞的一些遺跡,就這雄踞在草田裡的大石獅,已夠使我們想見當時生活的從容,氣魄的偉大,情緒的俊秀。

  我們在現代感到的只是局促與忽忙。我們真是忙,誰都是忙。忙到倦忙到厭。但忙的是什麼、為什麼忙、我們的子孫在一千年後,如其我們的民族再活得到一千年,回看我們的時代,他們能不能瞭解我們的忽忙、我們有什麼東西遺留給他們可以使他們驕傲,寶貴,值得他們保存,證見我們的存在,認識我們的價值,可以使他們永久停留他們愛慕的紀念——如同那一隻雄踞在草田裡的大石獅?我們的詩人文人貢獻了些什麼偉大的詩篇與文章、我們的建築與雕刻,且不說別的,有那樣可以留存到一百年乃至十年五年而還值得一看的、我們的畫家怎樣描寫宇宙的神奇、我們那一個音樂家是在解釋我們民族的性靈的奧妙、但這時候我眼望著的江邊的雪地已經戲幕似的變形成為北方赤地幾千里的災區,黃沙天與黃土地的中間只有慘淡的風雲,不見人煙的村莊以及這裡那裡枝條上不留一張枯葉的林木,我也望得見幾千萬已死的將死的未死的人民,在不可名狀的苦難中為造物主的地面上留下永久的羞恥。在他們遲鈍的眼光中,他們分明說他們的心胸即使還在跳動他們已經失去感覺乃至知覺的能力,求生或將死的呼號早已逼死在他們枯竭的咽喉裡;他們分明說生活、生命,乃至單純的生存已經到了絕對的絕境,前途只是沙漠似的浩瀚的虛無與寂滅,期待著他們,引誘著他們,如同春光,如同微笑,如同美。我也望見勾結在連環戰禍中的區域與民生;為了誰都不明白的高深的主義或什麼的相互的屠殺,我也望見那少數的妖魔,踞坐在蹕衛森嚴的魔窟中計較下一幕的佈景與情節,為表現他們的貪,他們的毒,他們的野心,他們的威靈,他們手擎著全體民族的命運當作一擲的孤注。我也望見這時代的煩悶毒氣似的地半空裡沒遮攔的往下蓋,被犧牲的是無量數春花似的青年。這憧憬中的種種都指點著一個歸宿,一個結局——沙漠似的浩瀚的虛無與寂滅,不分疆界永不見光明的死。

  我方才不還在眷戀著文化的消沉嗎?文化,文化,這呼聲在這可怖的憧憧前,正如災民苦痛的呼聲,早已逼死在枯竭的咽喉裡,再也透不了聲響,但就這無聲的叫喊已經在我的周圍引起異怪的迴響,像是哭,像是笑,像是鴟梟,像是鬼……

  但這聲響來源是我坐位鄰近一位肥胖的旅伴的雄偉的呵欠。在這呵欠聲中消失了我重疊的幻夢似的憧憬,我又見到了窗外的雪,聽到車輪的響動。下關的車站已經到了。

  我能把我這一路的感想拉雜來充當我去蘇州的談話資料嗎,我在從下關進城時心裡計較。秀麗的蘇州,天真的女同學們,能容受這類荒傖,即使不至怪誕的思想嗎?她們許因為我是教文學的想從我聽一些文學掌故或文學常識。但教書是無可奈何,我最厭煩的是說本行話。他們又許因為我曾經寫過一些詩是在期望一個詩人的談話,那就得滿綴著明月和明星的光彩,透著鮮花與鮮草的馨香,要不然她們竟許期待著雪萊的雲雀或是濟慈的夜鶯。我的倒像是鴟梟的夜啼,不是太煞盡了風景,這,我又轉念,或許是我的過慮,他們等著我去談話正如他們每月或每星期等著別人去談話一樣,無非想聽幾句可樂的插科與詼諧,(如其有的話,那算是好的,)一篇,長或是短,勉動或訓誨的陳腐(那是你們打呵欠乃至瞌睡的機會),或是關於某項專門知識的講解(那你們先生們示意你們應得掏出鉛筆在小本子上記下的)寫了幾句自己謙讓道歉不曾預備得好的話,在這末尾與他鞠躬下臺時你們多少得酬報他一些鼓掌,就算完事一宗,但事實上他講的話,正如講的人,不能希望(他自己也不希望)在你們的腦筋裡留有僅僅隔夜的印象,某人不是到你們這裡來講過的嗎,隔幾天許有人問,嗄,不錯是有的,他講些什麼了?誰知道他講什麼來了,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不是你提起,我忘都忘了我聽過他講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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