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璫女士(3)


  她在床前的一張椅上坐下了,心頭空洞的也不知在忖些什麼。窮人懷抱中那死孩的臉趕不去的在她的眼前晃著。她機械地伸手向臺上移過水瓶來倒了一口水喝。她又拿起黑的字條。從頭看了又看。直到每一個字都看成極生疏的面目,再看竟成了些怕人的屍體,有暴著眼的,有聳著枯骨的肩架的,有開著血口的,在這群鬼相的中間,方才那死孩的臉在那裡穿梭似的飛快地泅著。同時金鐵擊撞和無數男女笑喊的繁響在她的耳內忽然開始了沸騰。

  她覺得她的前額滋生著驚悸的汗點,但她向上舉起的手摸著的只是鬢髮上雪花化了水的一搭陰涼。她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我這是瘋了還是傻了?」她大聲地說。「就說現在還沒有」,她想:「照這樣子下去要不了三五天我准得炸;」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哪兒都是死的勝利?聽到的是死的歡呼,見到的是死的狂舞,一切都指向死,一切都引向死。什麼時代的推移,什麼維新,什麼革命,只是愚蠢的人類在那裡用自己骨肉堆造紀念死的勝利的高塔,這塔,高頂著雲天,它那全身飛滿的不是金,不是銀,是人類自己的血,尤其是無辜的鮮豔的碧血!時間是一條不可丈量的無厭的毒蟒,它就是愛哺啜人類的血肉。

  這世界,這年頭,誰有頭腦誰遭殃,誰有心腸誰遭殃。就說蘩吧,他倒是犯了什麼法,作了什麼惡,就該叫人直拉橫扯的只當豬羊看待?還不是因為他有一副比較活動的頭腦,一副比較熱烈的心腸?他因為能思想所以多思想,卻不料思想是一種干犯人條的罪案。他因為有感情所以多情感,卻不知這又是一種可以成立罪案的不道。自從那年愛開張了他的生命的眼,他就開始發動了一種在別的地方或別的時間叫作救世的婆心。見到窮,見到苦,他就自己難受;見到不平,見到冤屈,他就憤恨。這不是最平常的一點人情嗎?他因為年輕,不懂世故,不甘心用金玉的文章來張揚虛偽,又不能按住他的熱心,躲在家裡安守他的「本分」,他愈見到窮的苦的,他對於窮的苦的愈感到同情與趣味,他在城市裡就非得接近城市的窮苦部分,在鄉間也如此,他一個人伏在沒有光亮四壁發黴的小屋裡不住地寫,寫他眼裡見到的,心裡感到的,寫到更深,寫到天光,眼淚和著墨。文字和著心腸一致地熱跳,直寫到身體成病,肺葉上長窟窿,口裡吐血,他還不斷地寫——他為什麼了?他見到種種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這不平世界的主因,追究著了又想盡他一個人的力量來設法消除,同時他對於他認為這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長者不能忍禁他的義憤,他白眼看著他們如他們是他私己的仇敵——這也許是因為他的心太熱血太旺了的緣故,但他確是一個年青人,而且心地是那樣的不卑瑣,動機又是那樣的不雜,你能怪著他嗎?好,可是這樣的人這世界就不能容忍:就因為他在思想上不能做奴隸,在感情上不能強制,在言論上不作為一己的檢點,又因為他甘願在窮苦無告的人群中去體驗人生,外加結識少數與他在思想與感情上有相當融洽的朋友,他就遭了忌諱,輕易榮膺了一個十惡不赦的頭銜,叫人整個的無從申辯,張不到一個正當的告訴的門縫兒,這樣送了命也是白來,如同一個螞蟻被人在地上踏死,有誰來問信——哼!這倒是一個什麼世界!

  璫女士一頭想,在悲苦與恚憤中出了神,手裡的那個字條已經被擠撚成細小的末屑散落在身上都沒有覺得。「當然」,她又繼續想,「當然,各人有各人的見解:蘩的過錯是他的逕直,思想是直的,感情,行為,全是直的,他沿著邏輯的圍牆走路,再也不顧這裡頭去是什麼方向,有沒有危險。但我說他『直』是因為我是深知他的,在有的人斷章取義的看也許要說他固執,說他激烈,說他愚笨。也許這些案語都是相當對的,現在果然有飛來橫禍惹上了身,要是沒有救,惋惜他的人自然有,同時也盡有從苟全性命的觀點來引以為戒的。且不說別人,就我也何嘗在某一件事上曾經和他完全一致過?也許一半因為我是女性,凡事容易趨向溫和,又沒有堅強的理智能運用鐵一般的邏輯律法取定一個對待人生的態度,也是鐵一般堅實。記得我每回和他辯論,失敗的總是我,承認了他的前提就不能推翻他的結論,雖則在我的心裡我從沒有被他折服過。他見到窮苦,比方說,我也見到窮苦,但彼此的感想可就不同。我承認窮人的苦惱,但我不能說人不窮苦惱就會沒有。種類不同吧,在我看來苦惱是與生俱來不論貧富都有份兒的;方才那抱著死孩的窮人當然苦惱,但誰敢說在風車裡咆哮過去的男女們就能完全脫離苦惱;再有物質上的苦惱固然不容否認,精神上的苦惱也一樣是實在。我所以只感到生的不幸,自認是一個弱者,我只有一個惻隱的心;自己沒有什麼救世的方案,我也不肯輕易接受他人的。我把我自己口袋裡的錢盡數給了我眼見的窮苦,哪怕自己也窮得連一口飯都發生問題,我自分也算盡了一個有同情心的生物的心,再有我只能在思索體念這些人們的無告,更深一層認識人生的面目,也就完了。他可不然:第一他把人生的物質的條件認是有無上的重要,所謂精神的現象十九是根據物質生活的;第二他把貧富的界限劃得極度的嚴;第三他有那份辯才可以把人間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幸與蹊蹺堆放到財富支配不得均勻與不合公道的一個現象上去。他多見一份窮苦,他愈同情於窮苦;你愈同情於窮苦,他愈恨窮苦,愈要剷除窮苦;跟著窮苦的剷除,他以為人類就可以升到幸福的山腰,即便還不到山頂。這來他的刀口就瞄準了方向。我不服他的理解,但我知道他的心是熱的。我不信他的福音,但我確信他的動機是純潔的。如今他為了他的一份熱心,為了他的思想的勇往,在遭受了不白的冤枉!

  我心裡真害怕,這預兆不好。可憐的黑,為朋友害折了腿怕也是白費。最可恨是崔,他這回的威福我怕是作定的了。他還饒不過我。竟想借此同時收拾我。哼,你做夢,惡鬼!我總有那一天睜大了眼看你也乖乖地栽跟鬥,栽你自己都不相信!蘩,我幾乎願意你死,願意你犧牲,願意你做一隻潔白的羔羊,把你全身一滴滴無辜的血液灌入淫惡的饕餐的時間的口!……

  璫女士這樣想著覺得身飄飄的仿佛在蔓草路上緩步地走著,一身的黑紗在風中沙沙地吹響。還有一個人和她相並地走著,那是黑。手抱一束憔悴的野花——他們是走向蘩的埋葬處。她眼前顯出一塊墓碑,上面有一行漆色未幹的紅字:「這裡埋著一隻被犧牲的羔羊。」她在草堆向那碑石和身伏了下去,眼淚像是夏雨似的狂瀉,全身頓時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縫的堅冰。

  她全身頓時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縫的堅冰,眼淚像是夏雨似的狂瀉;一陣痛徹心脾的悲傷使她陷入了迷恍。她直挺在坐椅上有好一晌,耳內聽得遠處有羔羊的稚嫩的急促的啼聲……啼的是床上睡醒了要奶吃的兩個月的孩子。等到她從迷恍中驚起匆匆解開了胸衣去喂的時候。那孩子已經哭得紫漲了一張小臉聲音都抽噎了。

  ……

  這一晚璫女士做了一個夢。

  她坐在一個類似運動場的圍圈的高座上,烏魆魆的擠滿了看客。場子中間是一片荒土,有不少累累的小丘,有長著黃草,有長著青草的。風吹動著草根發出一種幽響,如同細樂。這樣過了一晌,她望見高臺的那一邊發動了熱鬧。一長串穿著豔色短服的人在台影中魚貫地走出,沿著圍欄複步地過來。她看出這些人肩頭扛著一根肥大的鐵鋤。蘩是這中間的一個,這發現並不使她訝異,她仿佛本是專來看他表演的;但使她奇怪的是黑也在裡面,一個瘦弱的肩胛被笨重的鐵鋤壓成了傾斜——她奇怪因為她分明黑是和她不僅同來並且同在看座上坐著的。這行列繞這圍場走成了一個圓圈,然後在不知哪一邊發出的吆喝聲中他們都止了步,然後各自向場中心走去。

  再過一晌,這一些人自站定了一個地位,擎起了鋤頭,在又一聲吆喝的喊響中,各自在身前的一塊土上用力地墾,同時齊聲開始了一種異樣的歌唱,音調是悲壯如同戰場上的金鼓,初起還是低緩,像是很遠的濤聲,再來是漸次高翻的激昂,排山倒海似的,和著鐵鋤鬥著堅土的錚錚,把整個的空間震成了不分涯溪的澎湃。鋤頭的起落也是漸次的袖舞成了耀眼的一片。初起蘩和黑的身影,還可勉強的辨認,隨後逐漸地模糊直到再也分不清楚,她望得眼珠發酸都是無用。這樣綿延了不知有多少時間,忽然一切聲響和動作都一齊止息了,場中間每人的跟前都裂著一個烏黑的坑口,每人身上的衣服全都變了黑色。

  這時侯全場上靜極了,只聽得風輕輕地掠過無數新掘的土坑,發出怡神的細樂,在半空裡回旋,這時候她正想轉身問她同看的人這耍的算是什麼玩藝,猛然又聽得一聲震耳的吆喝,在這異響的激震中,圍場中各個人都把鋤頭向空一撒手,騞的一聲叫響,各自縱身向各自墾開的坑口裡跳了下去,同時整個的天也黑壓壓地撲蓋了下來……

  (未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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