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璫女士(2)


  璫女士獨自在黃昏的街邊上走著。雪下得正密,風也刮得緊,花朵在半空裡狂舞,滿眼白茫茫的,街邊的事物都認不清楚。街上沒有車,也沒有人。她只聽得她自己的橡皮鞋在半泥濘的雪地裡吱咯的聲響。她的左手護著一件薄呢大衣的領口,(那件有皮領的已到了押店裡去,)右手拿著一瓶牛奶。奶汁在紙蓋的不泯縫處往外點點地溢出,流過手背往下滴,風吹上來像是細繩子縛緊了似的隱隱生痛,手指是早已凍木了的。孩子昨晚上整整的哭鬧了一夜,因為她的奶也不知道怎麼的忽然的幹了,孩子的小口再使勁也不中用,孩子一惱就咬,恨不得把這乾枯的奶頭給咬去,同時小手腳四散地亂動,再就放開口急聲地哭,小臉小脖子全脹紅了的。因為疼孩子就顧不得自己痛,她還得把一個已咬腫了的奶頭去哄他含著,希望他哭累了可以睡,因此她今晚又冒大雪出來多添一瓶奶。

  她一個人在晦瞑到了極度的市街上走著。雪花飄落在她的發上,打上她的臉,糊著她的眼眉。頂著一陣陣吼動的勁風她向前挪,一顆心在單薄的衣衫裡火雜地跳。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冷砭入骨的冷,昏沉,泥濘,壓得人倒的風雪!她一張口呼出一團白雲似的熱氣,沖進雪的氛圍,打一個轉,一陣風來卷跑了。冷氣頓時像毒心的槍入她的咽喉,向著心窩裡直劃,像一把鋒利的刀。她眼前有三個影子,三道微弱的光芒在無邊的昏瞀中閃動。一個是她的孩子,花朵似的一張小臉在綠葉堆裡向著她笑。仿佛在說「媽媽你來!」但一轉眼它又變了不滿兩月的一塊肉在虛空的屋子裡急聲地哭。她自己的眼裡也湧起了兩大顆熱淚。又一個是蘩。在黑暗的深處,在一條長極了的甬通的底裡他站著,頭是蓬的,腳是光的,眼裡燒著火,他還是在叫喊,雖則聲音已經細弱得像遊絲,他還是在鬥爭,雖則毒蛇似的繚練已經盤繞上他的肢體……」璫,你怎麼還不來」?她聽他說。那兩顆熱淚筆直地淌了下來。再有一個是黑。她望著他的瘦小的身子在黑刺刺的荊棘叢裡猛闖,滿臉滿手都紮得血釅釅的,但他還是向前胡鑽,仿佛拿定了主意非得拿血肉去拼出一條路來!再一掣眼他已經轉身來站在她的跟前,一個血人,堆著一臉的笑,他那獨有的微弱的悱惻的笑,對她說:「蘩,真的我一點也不累!」

  璫女士打了一個寒噤,像是從夢魘裡掙醒了回來,一輛汽車咆哮了過去,泥水直濺到她的身上,眼前只見昏暗。她一手還是抓緊著那冰冷的奶瓶。兩條腿則還在移動,但早已僵得不留一些知覺。她一隻手護緊她的胸口,護住她的急跳著的心。這時候只要她一放鬆她自己,她立即可以落在路邊,像一捆貨物,像一團土,飛出了最後的一星意識,達到了極樂的世界。但是她不,她猛一搖晃,手臂向上一抬,像是一隻鳥豁動它的翅膀,抬起了頭,加緊了步,向著黑暗與風雪沖去——一個新的決心照亮了她的靈府,她不愁沒有路走,不怕沒有歸宿。最後的更高的酬報是在黑暗與風雪的那一邊候著,她不停頓地走著。她不停頓地走著。

  風越刮得緊,雪越下得密,她覺得她內心的一團火燒得更旺,多量的熱氣散佈到四肢白骸,直到毫髮的頂尖。「你們盡來好了,」一個聲音在叫響。一種異常的精神的激昂占住了她的全身。你們盡來好了,可愛的風,可愛的雪,可愛的寒冷,可愛的一切的災難與苦痛,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才有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潑旺的火,可以克制你們一切的伎倆。你們不要妄想可以嚇得我倒,壓得我倒!我是不怕的,我告訴你們:她覺得胸堂裡洶洶的嗓子裡毛毛的有一股粗壯的笑要往外沖,要帶了她的身子望高空裡提。這笑就可以叫一切的鬼魅抖戰,她想,心頭一閃一閃地亮。

  她將近走到寓所時,忽然瞥見烏黑一堆在家門口雪泥揉濘的石級上寓著。她心裡一動,但腳步已經邁過。「不要是人吧」她飛快地轉念。更不猶豫,她縮回三兩步轉向那一堆黑黑的留神的察看,可不是人嗎?一塊青布蒙腦袋,一身的襤褸刺蝟似地寓著,雪片斜裡飛來,不經意的在點染這無名的一堆。「喂!你怎麼了?」她俯身問。從夢裡驚醒似的,一個破爛的頭面在那塊青布底下探了出來。她看出是一個婦人。「坐在這兒你不要凍死嗎?」她又問那婦人還是悶不作聲,在冥茫中璫女士咬緊了牙辨認那苦人的沒人樣的臉。喔,她那一雙眼!可憐她簡直不能相信在這樣天時除了兇狠的巡捕以外還有人會來關心她的生死。她那眼裡有恐懼,有極度的餓寒,有一切都已絕望了的一種慘淡的空虛。璫女士一口牙咬得更緊了。「你還能說話嗎?」她問。那苦人點點頭,眼裡爆出粗大的水。她手臂一鬆開,露出她懷抱裡——璫女士再也不曾意料到的——一個小孩。稀小的一個臉,口眼都閉著的。「孩子?——睡著了嗎?」她小聲問,心裡覺得別樣的柔軟與悲酸。忽然張大了眼,那女人——臉上說不清是哭是笑——「好小姐,他死了。」

  ……

  一陣噁心,璫女士覺得渾身都在發噤,再也支撐不住,心跳得像發瘋。她急忙回過臉。把口袋所有的洋錢毛錢銅子一起掏了出來,丟在那苦人坐著的身旁,匆匆地一揮手,咬緊了牙急步地向前走她自己的路。

  「人生,人生,這是人生?」她反復的心裡說著。但她走不到十多步忽然感到一種驚慌;那口眼緊閉著像一塊黃蠟似的死孩的臉已經占住她的浮亂的意識,激起一瞬間迷離的幻想。她自己的孩子呢?沒有死吧?那苦女人抱著的小屍體不就是她自己一塊肉嗎?她急得更加緊了腳步,仿佛再遲一點她就要見不到她那寶貝孩子似的。又一轉念間,她的孩子似乎不但是已死,並且已經埋到了不留影蹤的去處,她再也想不起他,她得到了解放。還有蘩也死了,一顆子彈穿透他的胸脯打死了,也埋了,她再也想不起他,他得到了更大的解放。還有黑——

  但她已經走到了她寓處的門口,她本能地停住了。她先不打門,身子靠著牆角,定一定神,然後無力地舉起一隻手在門上啄了兩下。「黑也許在家,」她想。她想見他出來開門,低聲帶笑地向她說,「孩子還沒有醒。」誰也沒有像他那樣會疼孩子。大些的更不說,三兩個月大的他都有耐心看管。他真會哄。黑是真可愛,義氣有黃金一樣重,性情又是那樣的柔和。他是一個天生的好兄弟。但璫女士第二次舉手打門的時候——已經開始覺得興奮過度的反響,手腳全沒了力,腦筋裡的抽痛又在那裡發動。黑要足夠做一個哥哥兼弟弟,那才是理想的朋友。天為什麼不讓他長得更高大些,她在哀痛或極倦時可以把腦袋靠著他的肩膀,享受一種只有小孩與女人享受得到的舒適。他現在長得不比她高。她只能把他看作一個弟弟,不是哥哥,雖則一樣是極親愛的。

  但出來開門不是黑。是房東家的人。璫女士急步走上樓。隱隱的有些失望。孩子倒是睡得好好的,捏緊了兩個小拳頭在深深地做他的小夢。她放下了買來的奶瓶,望著堆繡著冰花的玻璃,站在床前呆了一陣子。「黑怎麼還不來?」她正在想,一眼看見了桌上一個字條,她急急的拿起看,上面鉛筆縱橫地寫著:——

  來你不在。孩子睡得美,不驚他。跑了一整天,想得到的朋友處都去過。有的怕事,有的敷衍,有的只能給不主重的幫助,崔是無可動搖,傳來的話只能叫你生氣,他是那樣的無禮。我這班車去××,希望能見到更偉大的上峰,看機會說個情講個理,或許比小鬼們的臉面好看些也說不定,你耐心看著孩子,不必無謂躁急,只壞精神,無補益。我明晚許能趕回。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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