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璫女士(1)


  璫女士在前房已扣好了大衣,撳上了手提包,預備出門到車站,忽然又跑回亭子間去,一邊解著衣扣,從床上抱起啼得不住聲的兩個月孩子,急匆匆地把他向胸口喂。孩子含上了自己母親的奶就不哭,搖著一支紫薑似的小手,仿佛表示快活。但這樣不到一分鐘她又聽到前房有腳步聲,她知道是黑來了。她想往外跑,但孩子那一張小口使勁地噙住了娘的奶頭,除非她也使很大的勁就擺脫不了這可愛又可憐的累贅。黑准有消息,聽他那急促的腳步聲就知道。他不說他再想法到崔那裡去探問口氣嗎?要是有希望倒是最簡捷,目前也省得出遠門撞木鐘去。但如果這一邊沒有轉機,她這回去,正怕是黑說的,盡我們的本分,希冀是絕無僅有的了。她覺得太陽心裡又來了一陣劇烈的抽痛,她一雙手機械地想往上伸,這一鬆勁幾乎把懷抱著的孩子掉下了地。她趁勢縮退了胸口,把孩子又放在床上,一轉身跑回了前房去。

  黑站在火早已完了僅剩一些熱氣的壁爐前低著頭,她走進房也沒有注意。璫女士先見到他的一隻往下無力的掛著的手,分明凍得連舒展都不能自由了的,又見到他的側臉,紫灰的顏色,像是死:她覺得眼前一暗,一顆心又虛虛地吊了下去。她再沒有能力開口,手腳都是癱軟了的。她在房門口停著,一手按著一個不曾扣上的衣紐。

  還是黑的身子先動,他轉過臉望著她,她覺得他的笑容,也是死灰的——死灰的微笑散佈在死灰的臉上,像是一陣陰涼的風吹過凍滯的雲空。慘極了!我懂得那笑容,我懂,她心頭在急轉,你意思是不論消息多麼壞,不論我們到什麼絕境,你不要怕,你至少還有我一個朋友,你不要愁,即使臨到一切的死與一切的絕,我還能笑,我要你從我這慘淡的笑得到安慰,鼓起勇氣。

  勇氣果然回來了一些。她走近了一步。「你冷了吧,黑?」

  「外面雪下得有棉花樣大,我走了三條街,覓不到一輛車。我脖子裡都是雪花水。」

  他又笑了。這回他笑得有些暖氣。因為他說的時候想起做孩子時的惡作劇,把雪塊塞進人家的衣領,看他渾身的扭勁發笑。

  「你也餓了吧?」

  「一天水都沒有喝一口,但不是你說起我想都想不著。」

  「現在你該想著了。後房有點心,我去拿給你。」但她轉不到半個身子,腳又停住了,有一句話在她的嗓子裡沖著要出來。她沒有走進房那句話已經梗她的咽喉。「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她覺得不僅她口裡含著這句話要吐,就她那通身筋肉的緊張,心臟的急跳,仿佛都是在要迸出那一句話。怎麼樣了?這一晌是她忍著話,還是話忍著她,她不知道。實情是她想能躲姑且躲。她不問了他冷嗎?她不問了他餓嗎?她現在不是要回後房取點心去嗎?黑為了朋友,為了一點義氣,為了她們母子,在這大冷天不顧一切整夜的到處跑,她能不問他的饑寒嗎?也許他身上又是一個子兒都沒了。他本來就在病,如果一病倒,那她惟一的一支膀臂都不能支使了,叫她怎麼辦?他的饑寒是不能不管的。但同時她自己明白她實在是在躲。因為一看他的臉就知道他帶來消息的形狀是哪一路的。就像是你非得接見一個你極不願見面的人,而多挨一忽兒不見也是好的。不,也不定是怕。她打從最早就準備大不了也不過怎麼樣。大不了也不過怎麼樣!比方說前天黑一跑進來就是事情的盡頭;如果他低著聲音說「他已經沒了」,那倒也是完事一宗,以後她的思想,她的一切,可以從一個新的基礎出發,她可以知道她的責任,可以按步的做她應該做的事,痛苦又艱難,當然,但怎麼也比這一切都還懸掛在半空裡的光景好些,爽快些。可憐胸口那一顆熱跳的心,一下子往上升,一下子往下吊,再不然就像是一個皮球在水面上不自主的飄著浮著,那難受竟許比死都更促狹。再加那孩子……

  但她這一躊躇,黑似乎已經猜到她心裡的糾紛,因為她聽他說:——

  「肚子餓倒不忙,我們先——」

  但她不等他往下說急轉過身問:「還用著我出門不?」

  「你說趕火車?」

  「是的」。

  「暫時不用去,我想,因為我看問題還在這邊。」他說。

  她知道希望還沒有絕。一個黑,一個她,還得繃緊了來,做他們的事。奶孩子終究是個累贅。黑前天不說某家要領孩子嗎?簡直給了他們不好嗎?蘩即使回來也不會怪我。他不常說我的懷孕是一個極大的錯嗎?他不早主張社會養育孩童嗎?很多母親把不能養育的骨肉送到育嬰場所或是甚至遺落在路旁。那些母子們到分別時也無非是母的眼淚泡著孩子的臉,再有最後一次的餵奶!方才那一張小口緊含著乳頭微微生痛的感覺又在她的前胸可愛的逗著,同時鼻子裡有一陣酸——喔,我的苦孩子——

  但她不能不聽黑的消息。

  怎麼樣了呢?她問。

  話是說出了口,但她再不能支持全身的虛軟,好在近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她聽他的報告,她用心的聽,但因為連日失眠以及種種的憂煩,她的耳鼓裡總浮動著一種搖晃不去的煩響,聽話有些不清明。黑的話雖則說得低而且常有斷續,論理她應得每個字都聽得分明;但她聽著的話至多只是抓總的一點意思,至於單獨的字她等於一個都不曾聽著。這一半也因為提到了崔,她的黑黝黝的記憶的流波裡浮起不少早經沉澱了的碎屑,不成形的當然,但一樣有力量妨礙她注意的集中。她從不曾看起過崔,雖則那年他為她顛倒的時候她也曾經感到一些微弱的憐意。他,是她打開始就看透了的。論品,先就不高,意志的不堅定正如他的感情的輕浮。同時她也從他偶爾為小事發怒的兇惡的目光中看出他內蘊的狠毒與殘暴。蘩有好些地方不如崔;他從不為自己打算,不能絲豪隱藏或矯柔他的喜怒;不會對付人。他是鄉下人說的一條『直頭老虎』。但她正從他的固執裡看出他本性的正直與精神的真摯,看出他是一個可以交到底的朋友。這三四年來雖則因為嫁給了蘩遭受到無窮的艱苦,她不曾知道過一整天的安寧;雖則他們結婚的生活本身也不能說是滿意,她卻從不曾有一時間反悔過她的步驟。在思想上,在意見上,在性情上,她想不起有和蘩完全能一致的地方,但她對他總存著一些敬意,覺得為這樣的人受苦犧牲決不是無意義的。

  她看到崔那樣無恥的賣身,賣靈魂,最後賣朋友,雖然得到了權,發到了財,她只是格外誇獎她當初準確的眼力。不曾被他半造作的熱情所誘惑。每回她獨自啃著鐵硬的麵包,她還是覺得她滿口含著合理的高傲。可憐的黑,他也不知倒了哪輩子的黴,為了朋友不得不卑微的去伺候崔那樣一個人。她想像他踞坐在一張虎皮上,手裡拿著生殺無辜的威權,眼裡和口邊露著他那報復的兇惡與驕傲,接著見於手指僵成紫薑嗓音幹得發沙的黑。黑有一句話他有十句話。而且他的沒有一字不是冠冕,沒有一句不是堂皇。鐵錚錚的理滿是他的。

  但更嘔人的是他那假惺惺!說什麼他未嘗不想回護老朋友,誰不知道我崔某是講交情的,但蘩的事情實在是太嚴重了,他的責任和良心都告知他只能顧義不顧親,有什麼法子?除非蘩肯立刻自首,把他的夥伴全給說出來,自己從此回頭,拿那一邊的秘密獻作進身的禮物——果然他肯那麼來的話,他做朋友的一來為公家收羅人才,二來借此幫忙朋友,或許可以拼一個重大的肩仔,向上峰去為他求情,說不定有幾分希望。好,他自己賣了朋友就以為人人都會得他那樣的無恥!他認錯了人了,惡鬼!果然蘩可以轉到那一路的念頭,那還像個人嗎?還值得她的情愛,還值得朋友們為他費事嗎?簡直是放屁!喔他那得意的神氣!但這還不管他。他的官話本是在意料中;最可惱的是他末了的幾句話,那是說到她的。什麼同情,什麼哀憐,他整個的是在狠毒的報復哪!說什麼他早就看到她走上那條絕路,他這幾年沒有一天不可惜她的剛愎,現在果然出了亂子,她追悔也已太遲不是,但——這句話璫女士是聽分明了的,很分明——但「璫女士何妨她自己請過來談談呢」?還有一句:「我這裡有的是清靜的房間」!這是他瞄準了她的高傲發了最勁的一支箭!璫女士覺得身子一陣發軟,像要暈。夠高明的,這報復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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