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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殊斐爾(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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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曼殊斐爾的「活他一個痛快」的方法,卻不是像茶花女的縱酒恣歡,而是在文藝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鵑鳥,嘔出縷縷的心血來製成無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還不忘她的責任是犧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幾分的美,給苦悶的人間幾分藝術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兩本小說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憑這兩部書裡的二三十篇小說,她己經在英國的文學界裡占了一個很穩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說只是小說,她的小說是純粹的文學,真的藝術;平常的作者只求暫時的流行,博群眾的歡迎,她卻只想留下幾小塊「時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數知音者的讚賞。 但唯其是純粹的文學,她的著作的光彩是深蘊於內而不是顯露於外的,其趣味也須讀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會。我承作者當面許可選譯她的精品,如今她去世,我更應當珍重實行我翻譯的特權,雖則我頗懷疑我自己的勝任。我的好友陳通伯他所知道的歐州文學恐怕在北京比誰都更淵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說,曾經講過曼殊斐爾的,這很使我歡喜。他現在也答應來選譯幾篇,我更要感謝他了。關於她短篇藝術的長處,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機會說一點。 現在讓我講那晚怎樣的會晤曼殊斐爾。早幾天我和麥雷在Charing Cross背後一家嘈雜的A.B.C.茶店裡,討論英法文壇的狀況,我乘便說起近幾年中國文藝復興的趨向,在小說裡感受俄國作者的影響最深,他喜的幾於跳了起來,因為他們夫妻最崇拜俄國的幾位大家,他曾經特別研完過道施滔庖符斯基,著有一本Dostoyevsky:A Critical Study,曼殊斐爾又是私淑契訶夫Tchekhov的,他們常在抱憾俄國文學始終不曾受英國人相當的注意,因之小說的質與式,還脫不盡維多利亞時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問起曼殊斐爾的近況,他說她一時身體頗過得去,所以此次敢伴著她回倫敦住兩個星期,他就給了我他們的住址,請我星期四晚上去會她和他們的朋友。 所以我會見曼殊斐爾,真算是湊巧的湊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爾思(H.G.Wells)鄉里的家去了(Easten Cleb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倫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記得回寓時渾身全淋濕了。 他們在彭德街的寓處,很不容易找,(倫敦尋地方總是麻煩的,我恨極了那回街曲巷的倫敦。)後來居然尋著了,一家小小一樓一底的屋子,麥雷出來替我開門,我頗狼狽的拿著雨傘,還拿著一個朋友還我的幾卷中國字畫。進了門,我脫了雨具,他讓我進右首一間屋子,我到那時為止對於曼殊斐爾只是對於一個有名的年輕女子作者的景仰與期望;至於她的「仙姿靈態」我那時絕對沒有想到,我以為她只是與Rose Macaulay,Virginia Woolf,Roma Wilson,Vanessa Bell幾位女文學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學家與美術家,己經盡夠怪僻,近代女子文學家更似乎故意養成怪僻的習慣,最顯著的一個通習是裝飾之務淡樸,務不入時,務「背女性」。頭髮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團和糟的散在肩上。襪子永遠是粗紗的,鞋上不是沾有泥就是帶灰,並且大都是最難看的樣式,裙子不是異樣的短就是過分的長,眉目間也許有一兩圈「天才的黃暈」,或是帶著最可厭的美國式龜殼大眼鏡,但她們的臉上卻從不見脂粉的痕跡,手上裝飾亦是永遠沒有的,至多無非是多燒了香煙的焦痕。嘩笑的聲音,十次有九次半蓋過同座的男子。走起路來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後身。開起口來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話:當然最喜歡討論是Freudian Complex,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與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書,例如A Storytellers Holiday與Ulysses。總之她們的全人格只是一幅婦女解放的諷刺畫(Amy Lowell聽說整天的抽大雪茄!),和這一班立意反對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當然也有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時總不免感覺她們矯揉造作的痕跡過深,引起一種性的憎忌。 我當時未見曼殊斐爾以前,固然沒有想她是這樣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絕對沒有夢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進那門時我就盼望她——一個將近中年和藹的婦人——笑盈盈的從壁爐前沙發上站起來和我握手問安。 但房裡——一間狹長的壁爐對門的房——只見鵝黃色恬靜的燈光,壁上爐架上雜色的美術的陳設和畫件,幾張有彩色畫套的沙發圍列在爐前,卻沒有一半個人影。麥雷讓我一張椅上坐了,伴著我談天,談的是東方的觀音和耶教的聖母,希臘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裡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處女的聖母是所有宗教裡一個不可少的象徵……我們正講著,只聽門上一聲剝啄,接著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女郎,含笑著站在門口。「難道她就是曼殊斐爾——這樣的年輕……」我心裡在疑惑,她一頭的褐色卷髮,蓋著一張小圓臉,眼極活潑,口也很靈動,配著一身極鮮豔的衣裝——漆鞋,綠絲長襪,銀紅綢的上衣,醬紫的絲絨裙——亭亭的立著,像一棵臨風的鬱金香。 麥雷起來替我介紹,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爾,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什麼,我記不清了,麥雷是暫寓在她家的,她是個畫家,壁上掛的畫,大都是她自己的作品。她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她從爐架上取下一個小發電機似的車西拿在手裡,頭上又戴了一個接電話生戴的聽箍,向我湊得很近的說話,我先還當是無線電的玩具,隨後方知這位秀美的女郎的聽覺是有缺陷的! 她正坐定,外面的門鈴大響——我疑心她的門鈴是特別響些。來的是我在法蘭先生(Roger Fry)家裡會過的Sydney waterloo,極詼諧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從巨大的口袋裡一連掏出了七八枝的煙斗,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各種顏色的,叫我們好笑。他進來就問麥雷,迦賽林今天怎樣,我豎了耳朵聽他的回答。麥雷說「她今天不下樓了,天氣太壞,誰都不受用……」華德魯先生就問他可否上樓去看她,麥說可以的。華又問了密司B的允許站了起來,他正要走出門,麥雷又趕過去輕輕的說「Sydney, Don't talk too much!」 樓上微微聽得步響,W已在迦賽林房中了。一面又來了兩個客,一個短的M才從遊希臘回來,一個軒昂的美丈夫,就是London Nation and A the naeum裡每週做科學文章署名S的Sullivan。M就講他遊歷希臘的情形,盡背著古希臘的史跡名勝,Parnassus長,mycenae短,講個不住。S也問麥雷迦賽林如何,麥雷說今晚不下樓,W現在樓上。過了半點鐘模樣,W笨重的足音下來了,S問他迦賽林倦了沒有,W說「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說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來了。」再等一歇,S也問了麥雷的允許上樓去,麥也照樣叮嚀他不要讓她乏了。麥問我中國的書畫,我乘便就拿那晚帶去的一幅趙之謙的「草書法畫梅」,一幅王覺斯的草書,一幅梁山舟的行書,打開給他們看,講了些書法大意,密司B聽得高興,手捧著她的聽盤,挨近我身旁坐著。 但我那時心裡卻頗覺失望,因為冒著雨存心要來一會Bliss的作者,偏偏她不下樓,同時W,S,麥雷的烘雲托月,又增了我對她的好奇心。我想運氣不好,迦賽林在樓上,老朋友還有進房去談的特權,我外國人的生客,一定是沒有分的了。時已十時過半了,我只得起身告別,走出房門,麥雷陪出來幫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說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爾不能下來,否則我是很想望會她一面的,不意麥雷竟很誠懇的說,「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請上樓去一見。」我聽了這話喜出望外,立即將雨衣脫下,跟著麥雷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 上了樓梯,叩門,進房,介紹,S告辭,和M一同出房,關門,她請我坐下,我坐下,她也坐下……這麼一大串繁複的手續,我只覺得是像電火似的一扯過,其實我只推想應有這麼些的經過,卻並不曾覺到:當時只覺得一陣模糊。事後每次回想也只覺得是一陣模糊,我們平常從黑暗的街上走進一間燈燭輝煌的屋子,或是從光薄的屋子裡出來驟然對著盛烈的陽光,往往覺得耀光太強,頭暈目眩的,得定一定神,方能辨認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說就是Senses overwhelmed by excessive light;不僅是光,濃烈的顏色有時也有「潮沒」官覺的效能。我想我那時,雖不定是被曼殊斐爾人格的烈光所潮沒,她房裡的燈光陳設以及她自身衣飾種種各品濃豔燦爛的顏色,己夠使我不預防的神經,感覺刹那間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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