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曼殊斐爾小說集 | 上頁 下頁
曼殊斐爾(3)


  她的房給我的印象並不清切,因為她和我談話時,不容我去認記房中的佈置,我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張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畫紙裱的,掛著好幾幅油畫大概也是主人畫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貼壁一張沙發榻上,因為我斜倚她正坐的緣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哪一個不是低的,真是!)。我疑心那兩盞電燈是用紅色罩的,否則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聯想起「紅燭高燒」的景象?但背景究屬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給我最純粹的美感的——The purest aesthetic feeling——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給我那把進天國的秘鑰的——她,是使我靈魂的內府裡,又增加了一部寶藏的——她,但要用不馴服的文字來描寫那晚的她!不要說顯示她人格的精華,就是單只忠實地表現我當時的單純感象,恐怕就夠難的了。從前一個人有一次做夢,進天堂去玩了,他異樣的歡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裡去,想描寫他神妙不過的夢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結住舌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他要說的時候,才覺得他所學的在人間適用的字句,絕對不能表現他夢裡所見天堂的景色,他氣得從此不開口,後來抑鬱而死。此時妄想用字來活現出一個曼殊斐爾,也差不多有同樣的感覺,但我卻寧可冒猥瀆神靈的罪,免得像那位誠實君子活活的悶死。她的打扮與她的朋友B女士相像:也是鑠亮的漆皮鞋,閃色的綠絲襪,棗紅絲絨的圍裙,嫩黃薄綢的上衣,領口是尖開的,胸前掛著一串細珍珠,袖口只齊及肘彎。她的發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樣剪短的,但她櫛發的樣式,卻是我在歐美從沒有見過的。我疑心她是有心仿效中國式,因為她的發不但純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齊齊的一圈,前面像我們十餘年前的「劉海」,梳得光滑異常;我雖則說不出所以然,但覺得她發之美也是生平所僅見。

  至於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淨,我其實不能傳神于萬一,仿佛你對著自然界的傑作,不論是秋水洗淨的湖山,霞彩紛披的夕照,或是南洋瑩澈的星空,你只覺得他們整體的美,純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說的美。你仿佛直接無礙的領會了造化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偉大深刻的戟刺中經驗了無限的歡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靈。我看了曼殊斐爾像印度最純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著她充滿了靈魂的電流的凝視,感著她最和軟的春風似的神態,所得的總量我只能稱之為一整個的美感。她仿佛是個透明體,你只感訝她粹極的靈澈性,卻看不見一些雜質。就是她一身的豔服,如其別人穿著,也許會引起瑣碎的批評,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覺得妥貼,像牡丹的綠葉,只是不可少的襯托,湯林生(H.M. Tomlingson她生前的一個好友),以阿爾帕斯山嶺萬古不融的雪,來比擬她清極超俗的美,我以為很有意味的。她說——

  「曼殊斐爾以美稱,然美固未足以狀其真,世以可人為美,曼殊斐爾固可人矣,然何其脫盡塵寰氣,一若高山瓊雪,清澈重霄,其美可驚,而其涼亦可感。豔陽被雪,幻成異彩,亦明明可識,然亦似神境在遠,不隸人間。曼殊斐爾肌膚明皙如純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頰之腴,其約發環整如髹,其神態之閒靜,有華族粲者之明粹,而無西豔伉傑之容;其軀體尤苗約,綽如也,若明蠟之靜焰,若晨星之淡妙,就語者未嘗不自訝其吐息之重濁,而慮是靜且淡者之且神化……」

  湯林生又說她銳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入你的靈府深處,將你所蘊藏的秘密,一齊照徹,所以他說她有鬼氣,有仙氣。她對著你看,不是見你的面之表,而是見你心之底,但她卻不是偵刺你的內蘊,不是有目的的搜羅而只是同情的體貼。你在她面前,自然會感覺對她無慎密的必要;你不說她也有數,你說了她不會驚訝。她不會責備,她不會慫恿,她不會獎贊,她不會代你出什麼物質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聽,聽完了然後對你講她自己超於善惡的見解——真理。

  這一段從長期的交誼中出來深入的話,我與她僅僅一二十分鐘的接近當然不會體會到,但我敢說從她神靈的目光裡推測起來,這幾句話不但是可能,而且是極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藍絲絨的榻上,幽靜的燈光,輕籠住她美妙的全體,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癡對她神靈的妙眼,一任她利劍似的光波,妙樂似的音浪,狂潮驟雨似的向我靈府潑淹。我那時即使有自覺的感覺,也只似開茨(Keats)聽鵑啼時的:

  My heart aches, 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omlock I had drunk…

  Tisnotthroughenvy of thy happy lot.

  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

  曼殊斐爾的聲音之美,又是一個Miracle。一個個音符從她脆弱的聲帶裡顫動出來,都在我習於塵俗的耳中,啟示著一種神奇的異境,仿佛蔚藍的天空中一顆一顆的明星先後湧現。像聽音樂似的,雖則明明你一生從不曾聽過,但你總覺得好像曾經聞到過的,也許在夢裡,也許在前生。她的,不僅引起你聽覺的美感,而竟似直達你的心靈底裡,撫摩你蘊而不宣的苦痛,溫和你半冷半僵的希望,洗滌你窒礙性靈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樂的情調,仿佛湊住你靈魂的耳畔私語你平日所冥想不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時回想,還不禁內動感激的悲慨,幾於零淚,她是去了,她的音聲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學Aft Vogler之自慰,虔信

  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ves for the melodies when eternity a ffirms 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

  Enoug hthat he heard it once;we shall hear it by and by&by.

  曼殊斐爾,我前面說過,是病肺癆的,我見她時,正離她死不過半年,她那晚說話時,聲音稍高,肺管中便如荻管似的呼呼作響,她每句語尾收頓時,總有些氣促,顴頰間便也多添一層紅潤,我當時聽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覺得切心的難過,而同時她天才的興奮,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嚦嚦,胸間的起伏,亦隱約可辨,可憐!我無奈何,只得將自己的聲音特別的放低,希冀她也跟著放低些。果然很應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內感思想的戟刺,重複節節的高引。最後我再也不忍因我而多耗她珍貴的精力,並且也記得麥雷再三叮囑W與S的話,就辭了出來,總計我進房至出房——她站在房口送我——不過二十分的時間。

  我與她所講的話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對於英國當時最風行的幾個小說家的批評——例如Rebecca West,Romer Wilson,Hutchingson,Swinner to n等——恐怕因為一般人不稔悉,那類簡約的評語不能引起相當的興味所以從略。麥雷自己是現在英國中年的評衡家最有學有識的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學講的「Theproblem ofstyle」有人譽為安諾德(Mat the w Arnold)以後評衡界最重要的一部貢獻——而他總常常推尊曼殊斐爾,說她是評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那晚隨興月旦的珠沫,略過不講,很覺得有些可惜。她說她方才從瑞士回來,在那裡和羅素夫婦寓處相距頗近,常常說起東方的好處,所以她原來對中國景仰,更一進而為愛慕的熱忱。她說她最愛讀Arthur Waley所翻的中國詩,她說那樣的藝術在西方真是一個Wonderful Revelation,她說新近Amy Lowell譯的很使她失望,她這裡又用她愛用的短句That's not the thing!她問我譯過沒有,她再三勸我應當試試,她以為中國詩只有中國人能譯得好的。

  她又問我是否也是寫小說的,她又問中國頂喜歡契訶甫的哪幾篇,譯得怎麼樣,此外誰最有影響。

  她問我最喜歡讀哪幾家小說,我說哈代、康德拉,她的眉稍聳了一聳笑道——

  「Isn't it!wehave to go back to the old masters for good literature— the real thing!」

  她問我回中國去打算怎麼樣,她希望我不進政治,她憤憤地說現代政治的世界,不論哪一國,只是一亂堆的殘暴和罪惡

  後來說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說她的太是純粹的藝術,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認識,她說:

  「That's just it. then of course, popularity is never the thing for us.」

  我說我以後也許有機會試翻她的小說,願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許可。她很高興的說她當然願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譯的勞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歐州,將來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說怎樣的愛瑞士風景,琴妮湖怎樣的嫵媚,我那時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間與她蕩舟玩景:

  Clear, placid leman!…

  Thy so ft murmuring Soundss weet as if a Sister's voice reproved.

  That I with stern delights should ever have been so moved…

  我當時就滿口的答應,說將來回歐一定到瑞士去訪她。

  末了我恐怕她已經倦了,深恨與她相見之晚,但盼望將來還有再見的機會。她送我到房門口,與我很誠摯地握別。

  將近一月前我得到曼殊斐爾己經在法國的芳丹卜羅去世。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寫出來,但始終為筆懶,延到如今,豈知如今卻變了她的祭文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