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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殊斐爾(1)


  「這心靈深處的歡暢,
  這情緒境界的壯曠;
  任天堂沉淪,地獄開放,
  毀不了我內府的寶藏!」
  ——《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記憶,是人生最可珍的產業。認識美的本能,是上帝給我們進天堂的一把秘鑰。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氣候作喻,不但是陰晴相間,而且常有狂風暴雨,也有最豔麗蓬勃的春光。有時遭逢幻滅,引起厭世的悲觀,鉛般的重壓在心上,比如冬令陰霾,到處冰結,莫有些微生氣。那時便懷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humannature,how,

  If utterly frail thou art and vile,

  If dust thou art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

  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

  How are thy lo ftiest and impulses and thoughts

  By so ignobles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

  「So 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

  這幾行是最深入的悲觀派詩人理巴第(Leopardi)的詩。一座荒墳的墓碑上,刻著塚中人生前美麗的肖像,激起了他這根本的疑問——若說人生是有理可尋的,何以到處只是矛盾的現象,若說美是幻的,何以引起的心靈反動能有如此之深刻,若說美是真的,何以也與常物同歸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燈似的智力雖則把人間種種事物虛幻的外象,一一給褫剝了,連宗教都剝成了個赤裸的夢,他卻沒有力量來否認美,美的創現他只能認為是神奇的;他也不能否認高潔的精神戀,雖則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樣的境界。在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霎那間,理巴第不能不承認是極樂天國的消息,不能不承認是生命中最寶貴的經驗。所以我每次無聊到極點的時候,在層冰般嚴封的心河底裡,突然湧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熱流,頃刻間消融了厭世的凝晶,消融了煩惱的苦凍:那熱流便是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俄頃之回憶。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 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Auguries of Innocence by William Blake

  從一顆沙裡看出世界,
  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
  將無限存在你的掌上。
  刹那間涵有無窮的邊涯……

  這類神秘性的感覺,當然不是普遍的經驗,也不是常有的經驗。凡事只講實際的人,當然嘲諷神秘主義,當然不能相信科學可解釋的神經作用,會發生科學所不能解釋的神秘感覺。但世上「可為知者道不可與不知者言」的事正多著哩!

  從前在十六世紀,有一次有一個意大利的牧師學者到英國鄉下去,見了一大片盛開的苜蓿在陽光中竟同一湖歡舞的黃金,他只驚喜得手足無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禱告,感謝上帝的恩典,使他見得這樣的美,這樣的神景。他這樣發瘋似的舉動,當時一定招起在旁鄉下人的嘩笑。我這篇講的經歷,恐怕也有些那牧師狂喜的瘋態,但我也深信讀者裡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鄉下人的笑話!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濕,我獨自冒著雨在倫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d)問路警,問行人,在尋彭德街第十號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會見曼殊斐爾——「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的一晚。

  我先認識麥雷君(John Middleton murry),他是A the naeum的總主筆,詩人,著名評衡家,也是曼殊斐爾一生最後十餘年間最密切的伴侶。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婦相處,但曼殊斐爾卻始終用她到英國以後的筆名Katherine Mansfield。她生長于紐新蘭New 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紐新蘭銀行經理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兒。她十五年前離開了本鄉,同著三個小妹子到英國,進倫敦大學皇后學院讀書。她從小就以美慧著名,但身體也從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國住過,那時她寫她的第一本小說In a German Pension大戰期內她在法國的時候多。近幾年她也常在瑞典、意大利及法國南部。她常在外國,就為她身體太弱,禁不得英倫霧迷雨苦的天時,麥雷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業放棄,(「Athenaeum」之所以併入「London Nation」就為此。)跟著他安琪兒似的愛妻,尋求健康。據說可憐的曼殊斐爾戰後得了肺病證明以後,醫生明說她不過兩三年的壽限,所以麥雷和她相處有限的光陰,真是分秒可數。多見一次夕照,多經一次朝旭,她優曇似的余榮,便也消減了如許的活力,這頗使人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縱酒恣歡時的名句:

  「You 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

  There fore I will live fast!

  ——「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長的,

  所以我存心喝他一個痛快!

  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麥雷,眼看這豔麗無雙的夕陽,漸漸消翳,心裡「愛莫能助」的悲感,濃烈到何等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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