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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3)


  還有更可笑的是現在她脫了外套她那樣子真像是一個頂聰明的猴子——裡面那身黃綢子衣服是拿刮光了的香蕉皮給做的。還有她那對琥珀的耳環子,活宕宕的像是兩個小杏仁兒。

  門鈴響了。來的是瘦身材蒼白臉的安迪華倫,神情異常的淒慘(他總是那樣子的)。

  「這屋子是的,是不是?」他問。

  「喔,可不是——還不是,」培達高興的說。

  「我方才對付那汽車夫真窘急了我,再沒有那樣惡形的車夫。我簡直沒有法兒叫他停。我愈急愈打著叫他,他愈不理愈往前沖。再兼之在這月光下,他那怪樣子扁腦袋蹲在那小輪盤上……」

  他打了一個寒噤,拿下了一個多大的白絲圍巾。培達見著他襪子也是白的——美極了。

  「那真是要命,」她叫著。

  「是呀,真是的,」安迪說,跟她進了客室。「我想像我坐著一輛無時間性的汽車,在無空間性的道上趕著。」

  他認識腦門夫婦。他正打算想寫一本戲給他們未來的新劇場用。

  「唉,華倫,那戲怎麼了?」腦門那德說,吊下了他的單眼鏡,給他那一隻眼一忽兒張大的機會,上了片子就放小了。

  腦門太太說:「喔,華倫先生,這襪子夠多寫意?」「你喜歡我真高興,」他說,直瞅著他的腳。「這襪子自從月亮升起以後看白得多。」他轉過他的瘦削的憂愁的年輕的臉去對著培達。「是有月亮,你知道。」

  她想叫著:「可不是有——常有——常有!」

  他真的是頂叫人喜歡的一個人。可是費司也何嘗不然,鑽在她香蕉皮裡蹲在爐火面前,麥格也有趣,他抽著煙捲,敲著煙灰說話:「新官人為什麼這慢吞吞的?」

  「啊這是他來了。」

  嘭的前門開了又關上。哈雷喊著:「喂,你們全來了。五分鐘就下來。」他們聽他湧上了樓梯去。培達不由的笑了,她知道他做事就愛這逼得緊緊的。說來這提另的五分鐘有什麼關係?他可得自以為是十二分的重要。他還得拿定主意走進客廳來的時候神氣偏來得冷靜,鎮定。

  哈雷做人就這有興味。她最喜歡他這一點。還有他奮鬥的精神——他就愛找反抗他的事情作為試驗他的膽力的機會——那一點,她也領會。就是在有時候在不熟識他的人看來似乎有點可笑……因為有時他揎起了手臂像打架實際上可並沒有架打……她一頭笑一頭講直到他進屋子來她簡直的忘了富珠兒還沒有到。

  「怕是富小姐忘了吧!」

  「許會的,」哈雷說,「她有電話沒有?」

  「啊!來了一個車。」培達微微的笑著她那帶著點子「物主人」得意的神氣的笑當著她的「找著的」女朋友還沒有使舊還帶神秘性的時候。「她是在汽車裡過日子的。」

  「那她就會發胖」,哈雷冷冷的說,拉鈴叫開飯。「漂亮女人頂可怕的危險。」

  「哈雷——不許,」培達警告著,對他笑著。

  他們又等著一小忽兒,說著笑著,就這一點點子過於舒服,過於隨便的樣子。富小姐進來了,一身銀色衣服,頭上用銀絲線籠住她的淺色的美頭髮,笑吟吟的,頭微微的側在一邊。

  「我遲了罷?」

  「不,剛好,」培達說。「大家來。」她挽了她的手臂,他們一起走進飯間裡去。

  碰著她那冷胳膊的時候培達覺著點子也不知什麼它能煽旺——煽旺——放光——放光——那快活的火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富小姐沒有對她看,可是她很難得正眼對人看的。她的厚厚的眼臉裹住她的眼,她的異樣的半笑不笑的笑在她的口唇上來了又去正如她平常就用耳聽不用眼看似的。但是培達知道,不期然的,就同她們倆曾經相互長長的款款的注視——就同她們倆已經對彼此說過:「啊,你也是的?」——她知道富珠兒在攪動淡灰色盤子裡美美的紅色湯的時候也正覺著她所覺著的。

  還有別人呢?費司與麥格,安迪與哈雷,他們的調羹一起一落的——拿手布擦著嘴,手捏著麵包,撚著叉子擎著杯,一路說著話。

  「我在一個賽會地方見著她的——怪極了的一個人。她不但絞了她的頭髮,看神氣倒像她連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脖子她的怪可憐兒的小鼻子都給剪子抹平了似的。」

  「她不是跟密仡耳屋德頂密切的不是?」

  「就是寫『假牙中的戀愛』那個人?」

  「他要寫個戲給我。一幕。一個男人,決意自殺。列數他該死與不該死的緣由。正當他快要決定他還是斡還是不幹——幕下。意思也頂不壞。」

  「他想給那戲題什麼名子叫《肚子痛》?」

  「我想我在一個法國小戲裡看到過同樣的意思——在英國不很有人知道。」

  不,在他們間沒有那一點子。他們都是有趣的——趣人——她樂意邀他們來,一起吃飯,給他們好飯好酒吃喝。她真的想撐開了對他們說她怎樣愛他們的風趣,這群人聚在一起多有意味,色彩各各不同的,怎樣使她想起契訶甫的一個戲!

  哈雷正受用著他的飯。這就是他的——是的,不定是他的本性,不完全是,可決不是他的裝相——他的——就是這麼會事——愛這講吃食,頂得意他那「愛吃龍蝦的白肉的不知恥的饞欲」,還有「榧子冰凍上面的那一層綠——又綠又冷的像是土耳其跳舞女人們的眼皮。」

  當著他仰起頭向著她說:「培達,這奶凍真不壞!」她快活得孩子似的連眼淚都出來了。

  喔,為什麼她今晚對著這世界來得這樣的心軟?什麼東西都是好的——都是對的。碰著的事情都仿佛是可把她那快活的杯子給盛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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