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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媽媽的行狀(2)


  巴克太太的神氣沒有他那樣的有把握。

  「這樣潔淨的生意。」文學家說。

  巴克太太還是不大相信。

  「你不願意把新鮮做出來的整塊的麵包,遞給你們的主顧嗎?」

  「可是,先生,」巴克媽媽說,「我老在地層裡,不大上樓到店裡去。我們總共有十三個小孩,七個已經埋了。我們的家要不是醫院,就是病院,對不對呢?」

  「真的是,巴克太太!」文學家說著,聳著肩膀,又把筆拿在手裡了。

  是的,七個已經去了,剩下的六個還不曾長大,她的丈夫得了肺病,那是麵粉入肺,那時醫生告訴她……她的丈夫坐在床裡,襯衫從後背翻上頭,醫生的指頭在他的背上畫了一個圓圈。

  「我說,要是我們把他從這裡打開,巴克太太,」那醫生說,「你就看得見他的肺讓白麵粉打了一個大洞。呼氣試試,我的好朋友!」這兒巴克太太說不清是她親眼見的或是她的幻想,她見她可憐的丈夫口唇一開就有風車似的一陣白灰冒了出來……

  但是她還得奮鬥著養大她的六個小孩子,還得奮鬥著自個兒過自個兒的活,可怕的奮鬥!後來,等到那群孩子稍為長大一點可以上學堂去了,她丈夫的姊妹來伴他們住著幫一點子忙,可是她住不滿兩個月,她就從樓梯上閃了下來,傷了她的背梁。那五年內巴克媽媽又有了一個孩子——又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她還得自個兒餵奶。後來瑪蒂那孩子沒有走正道兒,連著她妹子阿麗司都帶壞了。兩個男孩子上了外洋,小傑姆到印度當兵去,最小的安粟嫁了一個一事無成的小堂倌,來義生的那年他生爛瘡死了。現在小來義我的小外孫兒……

  一堆堆的髒杯子,髒盤子,都已洗過,擦乾了。墨水似的黑的刀子,先用一片白薯狠勁的擦,再用軟木,才擦得乾淨。桌子已經擦淨,食器架與那水槽子一根根沙田魚的尾巴在泳著……

  那孩子從小就不強健——從小就是的。他長得怯憐憐的人家看了都當是女孩子。銀白的好看的發卷兒他有,小藍眼兒,鼻子的一邊有寶石似的一個小斑點兒。養大那孩子,她與她女兒安粟費的勁兒!報上有什麼,她們就買了讓他讀!每星期日的早上安粟高聲的念報,一面巴克媽媽洗她的衣服。

  「好先生——我就寫一行字讓你知道我的小孩梅的兒差不多已經死了……用了你的藥四瓶……在九星期內長了八磅的重,現在還在繼續的加重哪。」

  念了這類的藥廣告,架子上盛著墨水的雞蛋杯就拿了下來,買藥的信也寫成了,明天早上媽媽去做工的時候乘便就到郵局裡去買了一張郵匯單。但是還是沒有用。什麼法子都不能叫小來義加重。就是帶了他到慘淡的墓園去,他的小臉子上也比不出一點活潑的顏色,老是那青白的;就是抱了他去坐街車好好的震他一次,回家來他的胃口還是不成。

  但是他是奶奶的孩子,原先就是的……

  「你是誰的孩子呀?」巴克媽媽說著,伸著腰,從爐灶邊走到煙煤熏黑的窗邊去了。一個小孩的口音,又親熱,又密切,媽媽幾乎氣都喘不過來——那小口音好像就在她的胸口,在她的心裡——笑了出來,喊說,「我是奶奶的孩子!」

  正在那個時候來了一陣腳步聲,文學家已經穿了衣服預備出門散步去。

  「巴克太太,我出去了。」

  「是您哪,先生。」

  「你的『二先令六』我放在墨水架的小盤上。」

  「費心您哪,先生。」

  「啊,我到想起了,巴克太太,」文學家急促的說,「上次你在這兒的時候有些可可你沒有擲了嗎?」

  「沒有,先生。」

  「很怪,明明的有一調羹的可可剩在鐵筒子裡的,賭咒都成。」他轉身走了。他又回頭說,和緩的,堅定的,「以後你要擲了什麼東西,請你告訴我一聲,好不好,巴克太太?」他走了開去,很得意的神氣,他自以為他已經讓巴克太太明白,別看他樣子不精明,他同女太太們一樣的細心哪。

  嘭的一聲門關上了。她拿了她的刷子,揩抹布,到臥房裡去收拾,但是她在鋪床的時候,拉直著,折攏著,輕拍著,她還是忘不了她的小外孫兒,她想著真難受。為什麼他要那樣的受罪?她總是想不通。為什麼一個好好的安琪兒似的小孩,會得連喘氣都得同人要,用得著吃那樣的大苦。要一個小孩子遭那樣的大罪,她看得真沒有意思。

  ……來義的小胸膛發出一種聲響,像是水在壺滾沸似的。有一大塊的東西老是在他的胸膛裡泛泡似的,他怎麼也擺脫不了。他一咳嗽,汗就在他的額上鑽了出來,他的眼也脹大了,手也震著,他胸口裡的一大塊就在裡泛泡,像一個白薯在鍋子裡亂滾似的。這還不算什麼,最難受的是他有時也不咳嗽,他就是背著枕頭坐著,不說話也不答話,有時竟是連話都聽不見似的。他就是坐著,滿面的不痛快。

  「這可不是你的可憐的老奶奶的不好,我的乖乖。」老巴克媽媽說,在他漲紫了的小耳朵邊輕掠著他汗濕了的頭髮。但是來義搖著他的頭,避開了去,看得像是和她很過不去似的——臉子還是沉沉的。他低著他的頭,斜著眼望著她,像是他不能相信這是他的奶奶似的。

  但是到了末了……巴克媽媽把壓床被甩著,鋪過床去。不,她簡直的想都不能想。

  這是太難了——她一生的命實在是太苦了。她一直忍耐到今天,她,她還得自己顧管自己,也從沒有人見她哭過。誰都沒有見過,就是她自己的孩子也從沒有見過她倒下來。可是現在!來義完了——她還有什麼?她什麼都完了。她過了一輩子就是淘成了一個他,現在他也沒有了。為什麼這些個兒事情全碰著我?她倒要問。「我做了什麼事?」老媽媽說,「我做了什麼事?」

  她一頭說著話,她手裡的刷子吊了下去。她已經在廚間裡。她心裡難受的可怕,她就針上了她的帽子,穿上了外衣,走出了那屋子,像在夢裡似的。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在幹什麼。她像是一個人讓什麼可怕的事嚇瘋了轉身就跑似的——哪兒都好,只要走開了就像是逃出了……

  那時街上很冷,風來像冰似的,來往的人快步的走著,很快;男人走著像剪子;女人像貓。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管。就使她倒了下來就便隔了這麼多的年份,到底她哭了出來,她著落在哪兒呢——拘留所,也許的。

  但是她一想著哭,就像小來義跳上了他奶奶的臂膀似的。阿,她就想哭,小囝囝,奶奶要哭。只要她現在哭得出,一場痛痛快快的大哭,什麼都該得哭,一直從她初次做工的地方與那兇惡的廚娘哭起,哭過去哭到第二次做工的那醫生家裡,再哭那七個早死的小的,再哭她丈夫的死,再哭她走散了的孩子們,再哭以後苦惱的日子,一直哭到小外孫兒來義。但是要認真的什麼都得哭,一件件的哭,就得有多大的工夫。還是一樣,哭的時候已經到了。她總得哭一場。她再不能放著等;她再不能等了……她能上哪兒去呢?

  「她是勞苦了一生的,巴克太太。」是的,勞苦了一生,真是!她的腮子顫動起來了;要去就得去了。但是哪兒呢?哪兒呢?

  她不能回家,安粟在那兒。她准把安粟的命都唬跑了。她不能隨便選一個路凳坐著哭:人家准會過來盤問她。她又不能回到她那先生的屋子去;她不能在旁人的家裡放著嗓子號哭。要是她坐在露天的階沿石級上,就有警察過來對她說話。

  啊,難道真是連一個可以自個兒躲起來隨她愛耽多久,不麻煩人家,也沒有人來「別紐」她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嗎?難道真是在這世界上就沒有她可以盡性的哭他一個痛快的地方了嗎——到底?

  巴克媽媽站定了,向天望望,向地望望:冰冷的風吹著她的廚裙,卷成了一個氣球。現在天又下雨了。還是沒有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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