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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茶(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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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薔媚並不怎樣的美。不,你不會得叫她美。好看?嘸是的,要是你把她分開來看……可是為什麼要拿一個好好的人分開來看,這不太慘了嗎?她年紀是輕的,夠漂亮,十分的時新,穿衣服講究極了的,專念最新出的新書博學極了的,上她家去的是一群趣極了的雜湊,社會上頂重要的人物以及……美術家——怪東西,她自己的「發見」,有幾個怕得死人的,可也有看得過好玩的。 薔媚結婚二年了。她有一個蜜甜的孩子,男的。不,不是彼得——叫密仡兒。她的丈夫簡直是愛透了她的。他們家有錢,真的有錢,不是就只夠舒服過去一類,那聽著寒傖,悶勁兒的,像是提起誰家的祖老太爺、祖老太太。他們可不,薔媚要什麼東西,她就到巴黎去買,不比你我就知道到彭德街去。她要買花的話,她那車就在黎錦街上那家上等花鋪子門前停住了,薔媚走進鋪子去扁著她那眼,帶「洋味兒」的看法,口裡說:「我要那些那些。那個給我四把。那一瓶子的玫瑰全要。瞧,那瓶子也讓我帶了去吧。不,不要丁香。我恨丁香。那花不是樣兒。」鋪子裡的夥計彎著身子,拿丁香另放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倒像她那話正說對了似的,丁香是真不是樣兒。「給我那一球矮個兒的黃水仙。那紅的白的也拿著。」她走出鋪子上車去的時候,就有一個瘦小的女孩子一顛一顛的跟在背後,抱著一個多大的白紙包的花,像是一個孩子裹在長抱裙裡似的…… 一個冬天的下午她在寇崇街上一家古董鋪裡買東西。她喜歡那鋪子。他那兒先就清靜,不提別的,你去往往可以獨佔,再兼那鋪子裡的掌櫃,也不知怎麼的,就愛伺候她。她一進門兒,他不提有多快活。他抱緊了他自個兒的手;他感激得話都說不出來。恭維,當然。可還是的,這鋪子有意思…… 「你明白,太太」,他總是用他那恭敬的低音調講話,「我寶貴我的東西。我寧可留著不賣的,於其賣給不識貨的主顧,他們沒有那細心,最難得的……」 一邊深深的呼著氣,他手裡拿一小方塊的藍絲絨給展開了,放在玻璃櫃上,用他那沒血色的指尖兒按著。 今天的是一隻小盒子。他替她留著的。他誰都沒有給看過的。一隻精緻的小琺瑯盒兒,那釉光真不錯,看得就像是在奶酪裡焙成的。那蓋上雕著一個小人兒站在一株開花的樹底下,還有一個更小的小人兒還伸著她那一雙手摟著他哪。她的帽子,就夠小繡球花的花瓣兒大,掛在一個樹枝上;還有綠的飄帶。半天裡還有一朵粉紅的雲彩在他們的頭頂浮著,像一個探消息的天使。薔媚把她自己的手從她那長手套裡探了出來。她每回看這類東西總是褪了手套的。嘸,她很喜歡這個。她愛它;它是個小寶貝。她一定得留了它。她拿那奶光的盒兒反復的看,打開了又給關上,她不由的注意到她自個兒的一雙手,襯著櫃上那塊藍絲絨,不提夠多好看。那掌櫃的,在他心裡那一個不透亮的地基兒,也許竟敢容留同樣的感想。因為他手拿著一管鉛筆,身子靠在玻璃櫃上,他那白得沒血色的手指兒心虛虛的向著她那玫瑰色發豔光的爬著,一邊他喃喃的說著話:「太太你要是許我點給你看,那小人兒的上身衣上還刻著花哪。」 「有意思!」薔媚喜歡那些花。這要多少錢呢?有一晌掌櫃的像是沒有聽見。這回她聽得他低聲的說了「二十八個金幾尼,太太。」 「二十八個幾尼。」薔媚沒有給回音。她放下了那小盒兒,她扣上了她的手套。二十八個幾尼。就有錢也不能……她愣著了。她一眼瞟著了一把肥肥的水壺,像一隻肥肥的母雞蹲在那掌櫃的頭上似的,她答話的口音還有點兒迷糊的:「好吧,替我留著——行不行?我想……」 但是那掌櫃的已經鞠過躬,表示遵命,意思仿佛是替她留著是他唯一的使命。他願意,當然,永遠替她留著。 那扇謹慎的門咄的關上了。她站在門外的臺階上,看著這冬天的下午。正下著雨,下雨天就跟著昏,黑夜的影子像灰沙似的在半空裡灑下來。空氣裡有一股冷的澀的味兒,新亮上的街燈看著淒慘。對街屋子裡的燈光也是這陰瑟瑟的。它們暗暗的亮著像是惆悵什麼。街上人匆匆的來往,全躲在他們可恨的傘子底下。薔媚覺著一陣子古怪的心沉。她拿手筒窩緊了她的口;她心想要有那小盒子一起窩著多好。那車當然在那兒。邊街就是的。可是她還耽著不動。做人有時候的情景真叫你驚心,就這從屋子裡探身出來看著外邊的世界,哪兒都是愁,夠多難受。你可不能因此就讓打失了興致,你應當跑回家去,吃他一頓特別預備的茶點。但她正想到這兒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瘦的,黑的,鬼影子似的——她哪兒來的?——貼近薔媚的肘子旁邊站著,一個小聲音,像是歎氣,又像是哭,在說著話:「太太,你許我跟你說一句話吧?」 「跟我說話?」薔媚轉過身子去。她見一個小個兒的破爛的女子睜著一雙大眼珠,年紀倒是輕的,不比她自己大,一雙凍紅的手抓著她的領口,渾身發著抖,像是才從涼水裡爬起來似的。 「太——太太,」那聲音發愣的叫著。「你能不能給我夠吃一杯茶的錢?」 「一杯茶?」聽那聲音倒是直白老實的;一點也不像化子的口氣。「那你一個大也沒有嗎?」薔媚問。 「沒有,太太,」她回答。 「多奇怪!」薔媚沖著黃昏的微光直瞧,那女子的眼光也向她瞪著。這不比奇怪還奇怪!薔媚忽然間覺到這倒是個奇遇。竟像是道施滔奄夫斯基小說裡出來的,這黑夜間的相逢。她就帶這女子回家去又怎麼呢?她就試演演她常常在小說裡戲臺上看到的一類事情,看她下文怎麼來,好不好呢?這准夠聳蕩的。她仿佛聽著她自己事後對她的朋友們說:「我簡直的就帶了她回家」,這時候她走上一步,對她身旁暗沉沉的人影兒說:「跟我回家吃茶去。」 那女子嚇得往後退。她給嚇得連哆嗦都停了一陣子。薔媚伸出一隻手去,按著她的臂膀。「我不冤你」,她說,微微的笑著。她覺得她的笑夠直爽夠和氣的。「來吧,為什麼不?坐了我車一共回家吃茶去。」 「你——你不能是這個意思,太太,」那女子說,她的聲音裡有苦痛。 「是的哪,」薔媚叫著。「我是要你。你去我歡喜。來你的。」 那女子拿她的手指蓋住她的口,眼睜得老大的盯著薔媚。「你——你不是帶我到警察局去?」她愣著說。 「警察局!」薔媚發笑了。「我為什麼要那麼惡?不,我就要你去暖和暖和,乘便聽聽——你願意告訴我的話。」 餓慌了的人是容易帶走的。小車夫拉開了車門,不一忽兒她們在昏沉的街道上飛似的去了。 「得!」薔媚說。她覺著得勝了似的,她的手溜進了套手的絲絨帶。她眼看著她鉤住的小俘虜,心裡直想說,「這我可帶住你了。」她當然是好意。喔,豈但好意。她意思要做給這女子看,叫她相信——這世界上有的是奇怪的事情,——神話裡仙母是真碰得到的——有錢人是有心腸的,女人和女人是姊妹。她突然轉過身子去,說:「不要害怕。有再說,你有什麼可怕的,跟我一同走有什麼怕?我們都是女人。就說我的地位比你的好,你就該盼望……」 可是剛巧這時候,她正不知道怎樣說完那句話,車子停了,鈴子一按,門開了,薔媚有她那殷勤的姿態,半保護的,簡直抱著她似的,把那女子拉進了屋子去。天暖和、柔軟、光亮、一種甜香味兒,這在她是享慣了的平常不放在心上,這時候看還有那個怎樣的領略。有意思極了的。她像是一個富人家的女孩子在她的奶房裡,櫃子打開一個又一個,紙盒兒放散一個又一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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