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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藥(2)


  她快快的幽幽的說:「不!不!有什麼我都不。真的不。我愛這個地方。我愛在這兒耽著。我成年的住下去都能,我信。我從沒有過像這兩個月快活的時光,你又待我這樣好,親愛的,沒一點不如我的意。」

  這來真是極樂——聽她說這樣話真是難得,從不曾有過的,我得把它笑開了去。

  「別這!你說話倒像是要分離告別似的。」

  「喔,胡說,胡說。再不要你隨便說話——說笑也不許!」她的一隻小手溜進了我的白外褂,抓住了我的肩膀。「你這一晌樂了不是?」

  「樂?樂?喔,天——要是你知道我這忽兒的心裡……樂!我這奇怪!我這快活!」

  我離開了欄杆,抱住了她,把她舉在我的懷裡。她懸空著,我把我的臉緊偎著她的胸膛低聲說:「你是我的?」

  自從認識她以後,我直著急了這幾個月,也算上那一個什麼——可不是——登仙的一個月,這回她回答我的話我才第一次完全的相信了:

  「是,我是你的。」

  門開的聲響連著信差上石子路的腳步,分開了我們。一陣子我覺得發眩。我就站在那裡微微的笑,自己覺得怪笨相的。阿梨向著放籐椅子一邊走了過來。

  「你去——去拿信,」她說。

  我——嘸——我簡直晃了開去。可是我已經太遲了。安娜跑了來。「沒有信。」她說。

  我沖著她遞報紙給我露出了粗心的笑容准叫她覺著詫異。我快活得什麼似的。我把報紙往空中一丟口裡唱著:

  「沒有信,乖乖!」我走近我這心愛的女人躺著的一張長椅子邊。

  一陣子她沒有回話。直到她拉開報紙包皮的時候才慢慢的說:「忘了這世界,叫這世界給忘了。」

  有好多為難的當兒只要一支煙捲就過得去。它還不止是一個同伴哪。它是一個秘密的,頂合式的小朋友,它這事情全懂得,完全懂得。你抽的時候你望著它——笑或是板臉,看情景起。你深深的吸一口,又慢慢的把那口煙吐了出來。這正是這樣一個當兒。我走近那棵檬果樹去,深深的吸那香味。我又走了回來,靠著她的肩膀。可是一陣子她就把手裡的報紙望石板上一擲。

  「什麼都沒有,」她說。「沒有事。就有一個什麼毒藥案子。一個男人說是謀殺了他的太太,誰知他是不是,每天有兩萬人擁在法庭裡聽審,審過了一次就有兩百萬字電報滿天飛報告新聞。」

  「蠢世界!」我說,往一張椅上栽了下去。我心想忘了這報紙,再回到方才信差沒上門以前的情形,可是不怎麼露痕跡的,當然。但是從她那回話的聲音我就知道那時候目前是回不來了。不礙事。我甘願等著——整五百年都行——反正我現在有拿把了。

  「也不怎麼蠢,」阿梨說。「再說這也不能完全是那兩萬人方面病理的好奇。」

  「是什麼呢,乖?」天知道我管他是什麼。

  「有罪!」她叫著說。「有罪!你明白不明白那個?他們著了迷似的正像是生病人聽著了什麼關連他們自己病症的消息。囚箱裡站著的那個許是夠清白的,是在法庭裡的群眾幾乎全是下毒的人。難道你從沒有想著過,」——她一興奮臉色變白了——「這每天有多少毒害的情形?難得有幾個結婚的夫婦能保得住不彼此毒害——夫妻們,情人們。喔,」她叫著,「多少杯茶,多少盅酒,多少杯咖啡,全是沾了毒的。單說我自己就有幾多,在手裡喝,心裡明白或是不明白——沖著這險。世上還有好多夫妻,」——她發笑了——「沒有摧的緣故,就為彼此害怕不敢給那致命的一服。那一服得要你夠狠心!可是遲早總免不了。那藥一次下了以後你再也不用想往回走。那就是結局的開端,真的,你信不信?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她沒等我回話。她拆下了她帶上的鈴蘭花,躺了下去,拿花在她的眼前晃著。

  「我的兩個男人都毒了我。」阿梨說。

  「我第一個丈夫差不多一結婚就給了我大大的一服,可是我那第二個倒也算是一個美術家。就給一點點兒,隔了一時再給一點點兒,又是頂聰明的,一點也不露痕跡——喔,真聰明!直到一個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才明白我渾身直通到手指腳趾尖上,沒一個細胞裡不含著稀小的一點。我就剛夠有時候……」

  我就恨她這樣坦然的提起她的丈夫,尤其是今天。那叫人難受。我正要說話,她悲聲的叫了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這事情得輪著我身上?我做了什麼來了?為什麼我這輩子就叫人說挑出來……那不是串通了害人來了。」

  我就對她說那是因為這世界太壞,她太好了——太精,太美,這世界就不容。我插了一個小笑話:

  「可是我沒有成心來害你。」

  阿梨來了一個古怪的小笑,口咬著一條花梗子。

  「你?」她說。「你害不了一個蒼蠅!」

  怪。那話倒反刺人。頂難過的。

  這當兒安娜給我們拿了飯前開胃酒來。阿梨靠出身子去從盤上拿了一杯遞給我。我留意到我叫的她那珠手指上的珠子的閃亮。她說那話哪能叫我不難受?

  「你,」我說,拿起酒杯,「你從沒有毒過誰。」

  那話給了我一個意思;我想說明白它。「你——你剛做的反面。叫什麼呢?像你這樣人,非但不毒人,反而給他們裝上——不論誰,信差,替我們趕車的,划船的,賣花的,我——給他們裝上新生命,佈施她自己的光彩,你的美,她的——

  夢遲遲的她微笑著,夢遲遲她望著我。

  「你想著什麼來了——我的可愛的乖乖?」

  「我正想著,」她說,「飯後不知道你去不去郵局取下午信。你不介意嗎,親愛的?我並不是等信——可是——我正想著,也許——要是有信不去取可不是傻。對不對?要不然等到明天多傻。」她是看她手指間的玻璃杯梗子。她的美麗的頭往下注著,但我舉起了我的杯,喝了,實在是啜著——慢慢的啜著,成心的,眼溜著那暗蓬蓬的頭,心想著——信差,藍蟲子們,告別的話那並不是告別的話,還有——

  老天爺!是幻想嗎?不,那不是幻想。那酒嘗著冷,苦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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