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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藥(1)


  郵差來得很遲。我們飯後散步回來了,都還沒有到。

  「還沒有哪,太太,」安娜唱著,匆匆的跑回去燒菜了。

  我們把我們的紙包帶進了飯廳。桌子擺好了。每回我看著這兩個人的餐具——就只兩個人的——來得這整齊,合式,再沒有第三者的地位,我就覺得一陣古怪的飛快的寒噤,仿佛是叫那銀色電光佈滿在白桌布上,亮玻璃杯上,裝澤蘭花的淺瓷盤上耀動的打著了似的。

  「咒那老信差!什麼回事還不來他的?」阿梨說。「把東西放下了,親親。」

  「你要我往哪兒放……?」

  她抬起她的頭;笑她那甜甜的逗人的笑。

  「隨便哪兒——蠢。」

  可是我心上頂明白我決不能隨便放,我寧可抱著那肥矮的蜜酒瓶子糖果包兒成月成年的站著,決不能招她愛整齊的細心受一點點的煩膩。

  「這兒——交給我吧。」她接了過去連著她的長手套一小籃的乾果望桌上一擲。「《飯桌子》。短篇小說誰——誰寫的——?」她拉著我的臂膀。「我們到涼臺上去。」——我覺著她震震的。「Ca Sent,」她輕輕的說,「dela Cuisine…」(這兒聞著廚房的味兒。)

  我新近留心——我們到南邊來有兩個月了——她每回要講到吃食,或是天氣,或是鬧著玩給我說親熱話,她就說法文。

  我們蹲在天棚底下的欄幹上。阿梨靠著往下望——直沿著那仙人掌鑲邊的白道兒望。她那耳朵的美,就那耳,美得叫你詫異,我真可以一邊看了它轉著頭去對著底下那一片閃光的海水愣著:「你知道——她的耳!她那一雙耳簡直是頂……」

  她穿一身白的,脖子上套著一串珠子,腰帶上插著一把鈴蘭。她左手的第三個手指上戴一隻珠戒——沒有結婚戒。

  「為什麼我用著戴,Monami?我們為什麼要充?誰在乎來?」

  這我當然同意,雖則就私心深處說,我才叫願意在一個大大的體面的教堂裡站在她的一邊,背後滿擠著人,一個多老多威嚴的老牧師當差,聽那當初「樂園裡的聲音」,旁邊晃著棕櫚葉子,滿聞著香味,教堂外面鋪著紅地毯,還有什麼喜糕,香檳,一隻緞鞋預備望彩車後背擲的——要是我能把一個結婚戒滑上她的手指。

  也不為我希罕這套討人厭的鋪張,可是我覺得這一來或許可以減少些這「絕對自由」怪味兒的感覺,我意思是她的絕對自由,當然。

  喔天!什麼刑罰這幸福是——什麼痛苦,我望著這莊子看,看我們睡房的窗子頂神秘的在綠色稻草編的窗簾背後躲著。她會不會得在那綠光裡移動著,笑著她那奧妙的笑,她那懶洋洋亮晶晶專對我的笑?她的手臂鉤住了我的脖子,那一隻手軟軟的,駭人的,掠著我的頭髮。

  「你是誰呀?」她是誰呀?她是——「女人」。

  ……在春天第一個暖和的晚上,燈光像珍珠似的在紫丁香的空氣裡透亮著,小聲音在花鮮鮮的園裡低咕著,在那裡茜紗長簾籠著的高屋裡唱著的就是她。那晚在月光下坐車進那外國城子,落在街旁窗扉上閃蕩的金光裡的是她的影子。上燈的時候,在新來的靜定裡走進你的門的是她的腳步。回頭,摩托車掃著過去的時候,她直瞅著深秋的黃昏,臉白白的,脖子上圍著皮……

  簡單說,那時候我二十四。當她仰面躺著,珠項鍊兜著她的下巴,歎一口氣說,「我渴了,親愛的。給我一個橘子。」我真情情願願的往水裡跳到大鱷魚牙縫裡去拼一個橘子回來——要是鱷魚口裡有橘子的話。

  「我要是有兩隻毛毛的小翅,

  是一隻毛毛的小雀……」

  阿梨唱著。

  我抓住她的手。「你不會飛跑的?」

  「不遠兒。頂遠到那條道兒的盡頭。」

  「幹什麼要上那兒去?」

  她背詩了:「他不來,她說……」

  「誰?那笨遲的老郵差?可是你沒有望著信。」

  「不,可是這叫人著急還不是一樣。阿!」忽的她發笑了,緊靠著我。「那兒就是他——看——像一隻藍色的硬殼蟲。」

  我們倆臉湊得緊緊的,望著那藍蟲子慢慢的爬上來。

  「親愛的,」阿梨低喘著。那字音像是在空氣裡耽著不散,震震的像是琴弦上發出來的一個音符。

  「怎麼了?」

  「我不知道,」她軟軟的笑著。「一陣波浪——一陣情愛的波浪,我猜是。」

  我伸手圈住了她。「那你不想飛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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