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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會(5)


  這圓滿的下午漸漸的成熟了,漸漸的衰謝了,漸漸的花瓣兒全閉著了。

  「再沒有更滿意的園會……」「大,大成功……」「真要算是最,最……」

  老臘幫著她娘說再會。她們一並肩的站在門口,一直等到完事。

  「完了,完了,謝謝天,」薛太太說。「把他們全找來,老臘。我們去喝一點新鮮咖啡去。我累壞了。總算是很成功的。可是這些茶會,這些茶會!為什麼你們一定不放過要開茶會!」他們全在走空了的篷帳裡坐了下來。

  「來一塊麵包夾餅,爹爹。旗子是我寫的。」

  「多謝。」薛先生咬了一口,那塊餅就不見了。他又吃了一塊。「我想你們沒有聽見今天出的駭人的亂子嗎?」

  「我的乖,」薛太太說,舉著她的一隻手,「我們聽見的。險一點把我們的茶會都弄糟了。老臘硬主張我們把會停了。」

  「嗄,娘呀!」老臘不願意為這件事再受嘲諷。

  「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是?」薛先生說。「那死的也成了家了。就住在這兒下去那個小巷子裡,他拋下了一個妻子,半打小孩,他們說。」

  很不自然的小靜了一會。太太的手弄著她的茶杯。實在爹不識趣了……

  忽然她仰起頭來望著。桌子上滿是那些個麵包夾餅,蛋糕,奶餅油松,全沒有吃,回頭全是沒有用的。她想著了她的一個妙主意。

  「我知道了,」她說。「我們裝起一個籃子來吧。我們拿點兒這完全沒有動的上好點心,給那可憐的女人吧。隨便怎麼樣,她的小孩子們總有了一頓大大的食品,你們說對不對?並且她總有鄰舍人等出出進進的。不勞她費心這全是現成的,可不是個好主意?」

  「老臘!」說著她跳了起來,「把那樓梯邊櫃子裡的那大竹籃子拿來。」

  「但是,娘,你難道真以為這是個好主意嗎?」老臘說。

  又是一次,多奇怪,她的見解與旁人不同了。拿她們茶會餘下的滓子去給人家。那可憐的婦人真的就會樂意嗎?

  「當然了!今天你怎麼的?方才不多一會兒,你抱怨著人家不發慈悲,可是現在——」

  嗄,好的!老臘跑去把籃子拿來了。裝滿了,堆滿了,她娘自己動手的。

  「你自己拿了去,乖乖,」她說,「你就是這樣去好了。不,等一等,也帶一點大紅花去。他們那一等人頂喜歡這大花兒的」。

  「小心那花梗子毀了她的新花邊衣,」講究實際的玖思說。

  真會的。還好,來得及。「那你就拿這竹籃子吧。喂,老臘!」她娘跟她出了篷帳——「隨便怎樣你可不要——」

  「什麼,娘?」

  不,這種意思還是不裝進孩子的腦袋裡去好!「沒有事!你跑吧!」

  老臘關上園門的時候,天已經快黃昏了。一隻大狗像一個黑影子似的跑過。這道兒白白的亮著,望下去那塊凹地裡暗沉沉的就是那些小屋子。

  過了那半天的熱鬧這時候多靜呀。她現在獨自的走下那斜坡去,到一個地方,那裡說是有個男子死了,她可是有點兒想不清似的。為什麼她想不清?她停步了一會兒。她的內部像滿蒙著親吻呀,種種的口音呀,杯匙丁當的響聲呀,笑呀,壓平的青草味呀,塞得滿滿的。她再沒有餘地,放別的東西。多怪呀!她仰起頭望著蒼白的天,她心裡想著的就是「對呀,這真是頂滿意的茶會。」

  現在那條大路已經走過了。已經近了那小巷,煙沉沉的黑沉沉的。

  披著圍巾的女人,戴著粗便帽的男人匆忙的走著。有的男人靠在木棚子上,小孩子們在門前玩著。一陣低低的嗡嗡的聲響,從那卑污的小屋子裡出來。有的屋子裡有一星的燈亮,一個黑影子,螃蟹似的,在窗子裡移動著。老臘低著了頭快快的走。她現在倒抱怨沒有裹上一件外衣出來。她的上身衣閃得多亮呀!還有那黑絲絨飄帶的大帽子——換一頂帽子多好!人家不是望著她嗎?他們一定在望著她。這一來來錯了;她早知道錯了。她現在再回去怎麼樣呢?

  不,太遲了。這就是那家人家。一定是的,暗暗的一堆人站在外面。門邊一張椅子裡坐著一個很老的老婆子,手裡拿著一根拐杖,她在看熱鬧,她的一雙腳踏在一張報紙上。老臘一走近人聲就停了。這群人也散了。倒像是他們知道她要到這兒來的似的,像是他們在等著她哪。

  老臘異常的不自在。顛著她肩上的絲絨帶子,她問一個站在旁邊的婦人,「這是司考脫夫人的家嗎?」那個婦人,古怪的笑著,回說,「這是的,小姑娘。」

  嗄,這情形躲得了多好!她上前他們門前的走道,伸手敲門的時候,她真的說了,「幫助我,上帝。」只要躲得了他們那彈出的眼睛,這是有什麼法子把自己裹了起來,裹在一個圍肩裡都好。我放下了這籃子就走,她打定了主意。我連空籃子都不等了。

  那門開了。一個穿黑的小女人在暗冥裡替她開著門。

  老臘說,「你是司考脫夫人嗎?」但是那女人的答話嚇了老臘一跳,「請進來吧,小姐。」她讓她關進在門裡了。

  「不,」老臘說。「我不進來了。我就要放下這籃子。娘叫我送來——」

  在黑沉沉的夾道兒裡的小女人像是沒有聽著似的。「走這兒,請,小姐,」她軟媚的口音說,老臘跟了進去。

  她進了一間破爛的,又低又窄的廚房,臺上一盞冒煙的油燈。灶火的前面有一個婦人坐著。

  「哀姆,」引她進去的那個小個兒說。「哀姆,是個小姑娘。」她轉身對著老臘。她有意味的,「我是她的妹子,小姐。您得原諒她不是?」

  「嗄,可是當然!」老臘說。「請,請不要打攪她。我——我只要放下——」

  但是這時候坐在灶火前的婦人轉了過來。她的臉子,腫脹著,紅紅的,紅腫的眼,紅腫的口唇,看得可怕。她看是摸不清為什麼老臘在那兒。這算什麼的意思?為什麼一個外客拿著一個籃子站在她的廚房裡?這是什麼回事?她那可憐的臉子又是緊緊的皺了起來。

  「我有數,」還有那個說。「我會謝小姑娘的。」

  她又說了,「您得原諒她,小姐,我想你一定。」她的臉子,也是腫腫的,想來一個討好的笑容。

  老臘只求馬上出得去,馬上走開。她已經回上了那條板弄。那門開了。她一直走過去,走進那間臥房,那死人就攤在那裡。

  「您得看看他不是?」哀姆的妹子說,她匆匆的跑上前去到那床邊,「不要怕,我的姑娘,」——現在她的口音變了很愛惜,很機敏似的,她愛憐地把死人身上的被單拉下了——他像一幅畫。什麼怪相也沒有。過來,我的乖。」

  老臘過來了。

  一個年輕的人躺在那裡,深深的睡著——睡這樣的著,這樣的深,他看是離他們倆遠著哪。嗄,這樣隔著遠遠的,這樣的平靜。他在做夢,從此不要驚醒他了。他的頭深深的落在枕頭上,他的眼緊閉著,眼睛在緊閉了的眼睛子裡是盲的了。他全交給他的夢了。什麼園會呀,竹籃子呀,花邊衣呀,與他有什麼相干。他離開那些個事情遠著哪。他是神奇的,美麗的了。一面他們在那裡歡笑,一面音樂隊在那裡奏樂,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到了這條小巷裡。快活……快活……什麼都好了,睡著的臉子在說。這正是該的。我是滿足了。

  但是我總得哭一哭,她要出這屋子總得對他說幾句話。老臘響響的孩子似的哭了一聲。

  「饒恕我的帽子。」她說。

  這時候她也不等哀姆的妹子了。她自己走出了門,下了走道,經過那些黑沉沉的人們。在那巷子的轉角上她碰著了老利。

  他從黑蔭裡走了出來。「是你嗎,老臘?」

  「是我。」

  「娘著急了,沒有什麼嗎?」

  「是,很好。嗄,老利!」她挽住他的臂膀,緊緊的靠著他。

  「我說,你沒有哭不是?」她的兄弟問。

  老臘搖著她的頭。她是哭著哩。

  老利拿手圍著她的肩膀。「不要哭,」他那親熱的,愛憐的口音說。「那邊難受不是?」

  「不。」老臘悲哽的說。「這太不可思議了,但是,老利——」她停頓了,她望著她的兄弟。「生命是不是,」她打頓的說,「生命是不是——」但是生命是什麼她說不上。不礙。他很懂得。

  「可不是,乖乖?」老利說。

  十月二十九日下午二時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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