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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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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太太的聲音從樓梯上飄了下來。「告訴她還是戴她上禮拜天戴的那頂漂亮帽子。」 「娘說你還是戴你上禮拜天戴的那頂漂亮帽子,好。一點鐘,再會。」 老臘放回了聽筒,手臂望著腦袋背後一甩,深深的呼了一口氣,伸了一個懶腰,手臂又落了下來。「呼」,她歎了口氣,快快的重複坐正了。她是靜靜的,聽著。屋子裡所有的門戶像是全打得大開似的。滿屋子只是輕的,快的腳步聲,流動的口音。那扇綠布包著的門,通廚房那一帶去的,不住的擺著,塞,塞的響。一會兒又聽著一個長長的,氣呼呼的怪響。那是他們在移動那笨重的鋼琴,圓轉腳兒擦著地板的聲音。但是那空氣!要是你靜著聽,難道那空氣總是這樣的?小小的,軟弱的風在鬧著玩兒,一會兒望著窗格子頂上沖了進來,一會兒帶了門兒跑了出去。還有兩小點兒的陽光也在那兒鬧著玩,一點在墨水瓶上,一點在白銀的照相架上。乖乖的小點子。尤其是在墨水瓶蓋上的那一點。看的頂親熱的。一個小小的,熱熱的銀星兒。她去親吻它都成。 前門的小鈴子丁的丁的響了,接著沙第印花布裙子窸窣的上樓梯。一個男子的口音在含糊的說話,沙第答話,不使勁的,「我不知道呀。等著。我來問問薛太太。」 「什麼事,沙第?」老臘走進了前廳。 「為那賣花的,老臘小姐。」 不錯,是的。那邊,靠近門兒,一個寬大的淺盤子,裡面滿放著一盆盆的粉紅百合花兒。就是一種花。就是百合——「肯那」百合,大的紅的花朵兒,開得滿滿的,亮亮的,在鮮豔的,深紅色花梗子上長著,簡直像有靈性的一樣。 「嗄——嗄,沙第!」老臘說,帶著小小的哭聲似的。她蹲了下去,像是到百合花的光炎裡去取暖似的。她覺著它們是在她的手指上,在她的口唇上,在她的心窩裡長著。 「錯了,」她軟音的說,「我們沒有定要這麼多的。沙第,去問娘去。」 但是正在這個當兒薛太太也過來了。 「不錯的,」她靜靜的說。「是我定要的。這花兒多麼可愛?」她擠緊著老臘的臂膀。「昨天我走過那家花鋪子,我在窗子裡看著了。我想我這一次總要買他一個痛快。園會不是一個很好的推頭嗎?」 「可是我以為你說過你不來管我們的事。」老臘說。沙第已經走開了,送花來的小工還靠近他的手車站在門外。她伸出手臂去繞著她娘的項頸,輕輕的,很輕輕的,她咬著她娘的耳朵。 「我的乖孩子,你也不願意有一個過分刻板的娘不是?別孩子氣。挑花的又來了。」 他又拿進了很多的百合花,滿滿的又是一大盤兒。「一條邊的放著,就在進門那兒,門框子的兩面,勞駕,」薛太太說。「你看好不好,老臘?」 「好,真好,娘。」 在那客廳裡,梅格,玖思,還有那好的小漢士,三個人好容易把那鋼琴移好了。 「我說,把這櫃子靠著牆,屋子裡什麼都搬走,除了椅子,你們看怎麼樣?」 「成。」 「漢士,把這幾個桌子搬到休息室裡去,拿一把帚子進來把地毯上的桌腿子痕子掃了——等一等,漢士——」玖思就愛吩咐底下人,他們也愛聽她。她那神氣就像他們一塊兒在唱戲似的。「要太太老臘小姐就上這兒來。」 「就是,玖思小姐。」 她又轉身對梅格說話。「我要聽聽那琴今天成不成,回頭下半天他們也許要我唱。我們來試試那This Life Is Weary。」 嘭!他!他!氏!他!那琴聲突然很熱烈的響了出來,玖思的面色都變了。她握緊了自己的手。她娘同老臘剛進來,她對她們望著。一臉的憂鬱,一臉的奧妙。 這樣的生活是疲——倦的。 一朵眼淚,一聲歎氣。 愛情也是要變——心的 這樣的生活是疲——倦的, 一朵眼淚,一聲歎氣。 愛情也是不久——長的, 時候到了……大家——回去! 但是她唱到「大家——回去,」的時候,雖則琴聲格外的絕望了,她的臉上忽然泛出鮮明的,異常的不同情的笑容。 「我的嗓子成不成,媽媽?」她臉上亮著。 這樣的生活是疲——倦的, 希望來了,還是要死的。 一場夢景,一場驚醒。 但是現在沙第打斷了她們。「什麼事,沙第?」 「說是,太太,廚娘說麵包餅上的小紙旗兒有沒有?」 「麵包餅上的小紙旗兒,沙第?」薛太太在夢裡似的迴響著。那些小孩子一看她的臉就知道她沒有小旗兒。 「我想想。」一會兒,她對沙第堅定的說,「告那廚娘等十分鐘我就給她。」 沙第去了。 「我說,老臘,」她母親快快的說,「跟我到休息間裡來。旗子的幾個名字我寫在一張信封的後背。你來替我寫了出來。梅格,馬上上樓去,把你頭上那濕東西去了。玖思,你也馬上去把衣服穿好了。聽著了沒有,孩子們,要不然回頭你們爹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告訴?說是——玖思,你要到廚房裡去,告那廚娘別著急,好不好?這早上我怕死了她。」 那張信封好容易在飯間裡那擺鐘背後找了出來。怎麼的會在那兒,薛太太想都想不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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