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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會(1)


  那天的天氣果然是理想的。園會的天氣,就是他們預定的,也沒有再好的了。沒有風,暖和,天上沒有雲點子。就是藍天裡蓋著一層淡金色的霧紗,像是初夏有時的天氣。那園丁天亮就起來,剪草,掃地,收拾個乾淨,草地和那種著小菊花的暗暗的平頂的小花房兒,都閃閃的發亮著。還有那些玫瑰花,她們自個兒真像是懂得,到園會的人們也就只會得賞識玫瑰花兒,這是誰都認得的花兒。好幾百,真是好幾百,全在一夜裡開了出來,那一叢綠綠的全低著頭兒,像是天仙來拜會過它們似的。

  他們早餐還沒有吃完,工人們就來安那布篷子。

  「娘,你看這篷子安在哪兒好?」

  「我的好孩子,用不著問我。今年我是打定主意什麼事都交給你們孩子們的了。忘了我是你們的娘。只當我是個請來的貴客就得。」

  但是梅格總還不能去監督那些工人們。她沒有吃早飯就洗了頭髮,她帶著一塊青的頭巾坐在那裡喝咖啡,潮的黑的發卷兒貼在她兩邊的臉上。玖思,那蝴蝶兒,每天下來總是穿著綢的裡裙,披著日本的花衫子。

  「還是你去吧,老臘,你是講究美術的。」

  老臘就飛了出去,手裡還拿著她的一塊牛油麵包。

  她就愛有了推頭到屋子外面吃東西,她又是最愛安排事情的,她總以為她可以比誰都辦得穩當些。

  四個工人,脫了外褂子的,一塊兒站在園裡的道兒上。他們手裡拿著支篷帳的杆子,一卷卷的帆布,背上掛著裝工具的大口袋兒。他們的神氣很叫人注意的。老臘現在倒怪怨她自己還拿著那片牛油麵包,可是又沒有地方放,她又不能把它擲了。她臉上有點兒紅,她走近他們的時候,可是她出嚴厲的,甚至有點兒近視的樣子。

  「早安,」她說,學她娘的口氣。但是這一聲裝得太可怕了,她自己都有點兒難為情,接著她就像個小女孩子口吃著說,「嗄——歐——你們來——是不是為那篷帳?」

  「就是您哪,小姐,」身子最高的那個說,一個瘦瘦的,滿臉斑點的高個兒,他掀動著他背上的大口袋,把他的草帽望後腦一推,望下來對著她笑。「就是為那個。」

  他的笑那樣的隨便,那樣的和氣,老臘也就不覺得難為情了。多麼好的眼他有的是,小小的,可是那樣的深藍!她現在望著他的同伴,他們也在笑吟吟的。「放心,我們不咬人的。」他們的笑像在那兒說。工人們多麼好呀!這早上又是多美呀!可是她不該提起早上,她得辦她的公事。那篷帳。

  「我說,把它放在那邊百合花的草地上,怎麼樣呢?那邊成不成?」

  她伸著不拿牛油麵包的那只手,點著那百合花的草地。他們轉過身去,望著她點的那面。那小胖子扁著他那下嘴唇皮兒,那高個子皺著眉頭。

  「我瞧不合式,」他說,「看的不夠明亮。您瞧,要是一個漫天帳子,」他轉身向著老臘,還是他那隨便的樣子,「您得放著一個地基兒,您一看就會嘭的一下打著您的眼,要是您懂我的話。」

  這一下可是把老臘蒙住了一陣子,她想不清一個做工的該不該對她說那樣的話,嘭的一下打著你的眼。她可是很懂得。

  「那邊網球場的一個基角兒上呢?」她又出主意。「可是音樂隊也得占一個基角兒。」

  「唔。還有音樂隊不是?」又一個工人說。他的臉是青青的。他的眼睛瞄著那網球場,神氣看的怪難看的,他在想什麼呢?

  「就是一個很小的音樂隊。」老臘緩緩的說。也許他不會多麼的介意,要是音樂隊是個小的。但是那高個兒的又打岔了。

  「我說,小姐,那個地基兒合式。背著前面那些大樹。那邊兒。准合式。」

  背那些喀拉噶樹。可是那些喀拉噶樹得讓遮住了。它們多麼可愛,寬寬的,發亮的葉子,一球球的黃果子。它們像是你想像長在一個荒島上的大樹,高傲的,孤單的,對著太陽擎著它們的葉子,果子,冷靜壯麗的神氣它們免不了讓那篷帳遮住嗎?

  免不了。工人們已經扛起他們的杆子,向著那個地基兒去了。就是那高個兒的還沒有走。他彎下身子去,撚著一小枝的拉芬特草,把他的大拇指與點人指放在鼻子邊,嗅吸了沾著的香氣。老臘看了他那手勢,把什麼喀拉噶樹全忘了,她就不懂得一個做工人會注意到那些個東西——愛拉芬特草的味兒。她認識的能有幾個人會做這樣的事。做工人多麼異常的有意思呀,她心裡想。為什麼她就不能跟工人做朋友,強如那些粗蠢的男孩子們,伴她跳舞的,星期日晚上來吃夜飯的?他們准是合式的多。

  壞處就在,她心裡打算,一面那高個的工人正在一個信封的後背畫什麼東西,錯處就在那些個可笑的階級區別,槍斃或是絞死了那一點子就沒有事兒了。就她自個兒說呢,她簡直的想不著什麼區別不區別。一點兒,一子兒都沒有……現在木槌子打樁的聲音已經來了。有人在那兒噓口調子,有人唱了出來,「你那兒合式不合式,瑪代?」「瑪代!」那要好的意思,那——那——她想表示她多麼的快活,讓那高個兒的明白她多麼的隨便,她多麼的瞧不起蠢笨的習慣,老臘就拿起她手裡的牛油麵包來,狠勁的啃了一大口,一面她瞪著眼看她的小畫。她覺得她真是個做工的女孩子似的。

  「老臘老臘,你在哪兒?有電話,老臘!」一個聲音從屋子裡叫了出來。

  「來——了!」她就燕子似的掠了去,穿草地,上道兒,上階沿兒,穿走廊子,進門兒,在前廳裡她的爹與老利正在刷他們的帽子,預備辦事去。

  「我說,老臘,」老利快快的說,「下半天以前你替我看看我的褂子,成不成?看看要收拾不要。」「算數,」她說。忽然她自個兒忍不住了。她跑到老利身邊。把他小小的,快快的擠了一下。「嗄,我真愛茶會呀,你愛不愛?」老臘喘著氣說。

  「可——不是,」老利親密的,孩子的口音說,他也拿他的妹妹擠了一下,把她輕輕的一推。「忙你的電話去,小姐。」

  那電話。「對的,對的,對呀。開弟?早安,我的乖。來吃中飯?一定來,我的乖。當然好極了。沒有東西,就是頂隨便的便飯——就是麵包殼兒,碎MeringueShells還有昨天剩下來的什麼。是,這早上天氣真好不是?等一等——別掛。娘在叫哪。」老臘坐了下來

  「什麼,娘?聽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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