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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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瑪麗的模樣兒——她有淺色的頭髮,很柔也很密。她要一放鬆就落了下來,簡直像水一樣的沖了下來,齊著她的腰,有時她散披了在房裡走著,髮絲很美的弧形似的籠著她的頭,逼縮的掩住她的頸凹,寬蕩的散掠著她的肩,隨著她走路的身段激成各式的浪紋,湧著,萎著,顫著。她的發梢是又柔又緩的像水沫,又亮又光的像純粹的淡金。在屋子裡她不束髮的時候多,因為她媽就愛那散披著頭髮的小姑娘的意思,有時她還要她女兒解了外裳,單穿著白襯裙,更看得年輕。她的頭形長得很嬌柔,很軟和。她把頭髮全攢在頭上的時候,她那嬌小的頭像是載不住發重似的。她的眼睛是澄清的,灰色的,又溫柔,又羞怯的隱在厚重的眼瞼下,平常她的眼只看是半開似的,她又常常的看著地,不很放平著眼直瞧;她看人也就只一瞬,輕翻著,輕溜著,輕轉著,一會子又沉了下去;還有,她要是對著誰看,她就微微的笑著,像是告罪她自己的鹵莽。她有一張小小的白臉,有幾點與幾處角度很像她母親的,但她母親那鳥喙形緊皮的鼻子卻是不在瑪麗的臉上,她的鼻樑收斂得緊緊的,鼻尖也就只些微的一放,剛夠看得見。 她媽就愛那小鼻子,像是害臊,不很敢出頭露面似的。現在她們站在她們那面鏡子前,鏡面有一條大裂縫兒從右手的頂角斜著下來,喝醉了似的,直到左手的底角,還有兩塊交叉兒的破綻,一上一下的,在鏡面的當中。 所以誰要照鏡的時候,一個臉子就變成四個古怪的相兒,頂可怕的;耳朵也許蒙著嘴唇,眼睛吊在下巴上詭怪的張著瞧。但是也還有法子照,她們用慣了知道破玻璃的脾氣,就是偶然準頭錯了變了相,也不覺得可怕了。 每回她們娘兒倆並肩兒站著照相,莫須有太太總是仔細的品評鏡子裡的一雙臉子,她點著她自己真正靠得住的鼻子又說她當初丈夫的鼻子也頂有分量的,她的女兒的鼻子為什麼只有那麼一點兒!除非她們上代或是旁支曾經有過小鼻子的種,她就歷數著她的姊姊妹妹,一大群的姑母與祖姑母,從往古的墳裡翻起歷代的祖宗,叫所有死透了的鼻子重新活過來比著瞧。瑪麗聽著她媽那樣科學的研究鼻子,她就張著她的害羞的好奇的眼微微的笑著,像是道歉她那呼吸器官的缺憾,回頭她媽就親她的臉上的精品,賭咒的說這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一個小鼻子了。 「大鼻子有人合式,」莫須有太太說,「有人可不合式,你要有了一個大的就不合式,我的乖。黑頭發的,高身材的,軍官先生們,法官,賣藥的,他們的鼻子長得大神氣,像你這樣又小又白的人,可受不了大鼻子。我喜歡我自己的鼻子,」她又接著說,「我做小姑娘的時候在學堂裡,同學的女孩子們全笑我的鼻子,可是我總是願意他的,看熟了別人也就不討厭了。」 瑪麗的手腳,是又瘦小又軟弱的,她的手掌比什麼東西都軟,她的掌上有五個小的,粉紅色的肉墊子,從小拇指那裡起有一個頂小的墊子,過去一個大一點,再過去更大一點,直到那大拇指底下的那個頂大的,勻勻的排著,看得頂整齊的。她媽有時愛親這五塊小墊子,她扳著一根指頭,叫著她的名字,親了一下嘴,再來第二個,這是瑪麗的指頭的名字——湯姆塔姆根斯,威利溫各爾斯,郎但尼兒,塔西鮑勃推兒,最小弟小弟是的。 她的瘦小的女孩子的身材,現在正在發長到成人的體態,原來髫年的平直的肌膚漸漸的辨認出一半弧的曲線,漸漸的幻成了輕盈的酥肌,至微的起落引起某角度的顫震,隱隱的顯示著將次圓滿的妙趣:她有時也感覺著這些新來的擾動,她只得益發的矜持她原來無拘束的行動。 她母親當然是很關心的注意著這漸放的春苞,有時不禁自喜與自傲,但亦往往私自的嗔著她的小姑娘,也不免長成一個大姑娘。她真的願意瑪麗永遠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她怕瑪麗有一天完全的長成了婦人,那時便許有種種的不便阻礙她們母女間自然的活潑的情景。一個成年的女子也許不再願意受人看護,不比小女子永遠是依人的小鳥。莫須有太太就怕哪不願意,事實上瑪麗的確已經感覺到一個蘇醒著的肉體與新奇的溫暖的戟刺,她媽只當她小孩似的養育與日常慈愛的擁抱漸漸的不能使她滿足。她有時私自的想她也來把她摟在她的胸前,一樣的溫存的搖著,輕喚著寵惜的小語,緩吻著懷裡的頭頂與半掩的腮弧,但她卻不敢嘗試,怕惹她媽氣。這一點她媽是不容易讓步的,她愛她的姑娘去親吻她,輕撫著她的手與面,但她卻不願她的女兒來僭試母親的特權,也從不曾縱容她玩偶的習慣,她是阿媽,瑪麗是囝囝,她不肯讓步她做娘的身份,即使是偶爾的遊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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