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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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媽有時也提起她的婚事,這是還遠著,但是總有那麼一天的。她說這事還遠著倒叫瑪麗著急。她知道一個女孩子總得嫁人的,總有那麼一天一個陌生的美麗的男子從一處地方來求婚,等到成了婚他就同了他的新娘,重新回轉他從來的地方,那就是溫柔鄉。有時候(她一想就想著)他穿了軍裝,騎在紅棕色的馬上,他頭盔上的纓須在青林裡的樹葉間飄著。或者他是站在飛快的一隻船頭上來的,他的黃金的盔甲上反射著烈火似的陽光。或是在一塊青草的平原,風一般的快捷,他來了,跑著,跳著,笑著。 一講到婚事她媽就仔細的品評那新郎的人品,他的了不得的才具,他的更了不得的財產,他的相貌的壯麗,窮人與富人對他一體的敬愛。她也要一件一件的討論給她女兒的妝奩,將來新郎給她與給女儐相的種種奢侈的禮物,還有新郎家裡給這一雙新夫婦更值錢的寶貝。照這樣的計算,新郎至少是一個爵士,貴族。瑪麗就來尋根掘底的盤問一個爵士的身份種種,她媽的答案也是一樣的細膩,一樣的豐富。 一個爵士出世的時候他的搖籃是銀子的,他死的時候他的屍體是放在一個金盒子裡,金盒子放在一個橡木的棺材裡,橡木棺又放在鉛制的外槨裡,鉛槨又放在一個巨大的石櫃裡。他的一生只是在逍遙與快樂的旋渦裡急轉著。他的府第的周圍好幾裡都是軟美的青草地與香熟的果子園與嘯響的青林,在林子裡他不是帶了歡笑的同伴打獵,便是伴著他的夫人溫柔的散步。他的侍從有好幾千,誰都願意為他盡忠,他的資財的多少是無法計算的,都是堆積在地屋裡,這裡面低隘的甬道曲折的引到鐵壁似的房窖裡。 瑪麗很願意嫁給一個爵士。假如她輕盈的在林子裡走著,或是獨自在海邊站著,或是在和風吹著長梗的草堆裡躺著的時候,他要是來了,她願意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掌裡,跟了他去,從此就愛定了他。但是她不信現的世界上還有這樣如意的事情,她媽也不信。現在的世界!她媽側著眼看現代的日子,滿心只是輕蔑與恚怒。下流,醜陋的日子,下流,醜陋的生活,下流,醜陋的人,她媽說,現在的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她接著又講她去收拾屋子她去擦樓梯的人家,她那老象牙的臉上就從她漆黑鬢髮邊泛出火來,她的深沉的黑眼也轉動起來,一直變成兩塊黑玉似的硬性與呆頓,她的手一開一放的,一會兒只見指節,一會兒只見指條。 但是瑪麗漸漸的明白了,結婚是實事,不是故事,而且也不知怎的,結婚的一種情趣依舊是黏附著的,雖則她現住的屋子裡只見是紛擾的家室,她常走的道上也只見是不出奇的配偶……那些灰色生活的,陰沉性質的人們也還有一點的火星在他們苦窘的經絡裡冒著煙。六尺深是埋不了人生的情趣的,除非泥土把我們的骨頭膠住了,這一點火星總還在那裡冒煙,總還可以扇得旺,也許有一天火焰竄了上來,飛度了一鄉一鎮,還可以溫熱許多僵縮的人們的冷手哩。 那些男男女女怎樣的合成配偶的?她還懂不得那基本的原則,永遠鼓動著男性去會合女性。她還不明白男女性是個生理的差別,她只當是服飾的不同,有鬍子與沒有鬍子的事情:但是她已經開始發見男子的一種特別的興趣。路上那些急走的或是停逗的陌生人中也許有一個是運定做她的丈夫的。假如有一個男子忽然留住了腳步,上前來向她求婚,她也不會覺得離奇的。她覺得這是男子們唯一的事情,她再不能尋出第二個理由為什麼世界有了女子要有男子,要是果然有人突然的向她求婚,她便應該怎樣的答覆他,這倒把瑪麗難住了:她也許回答說,「是,多謝你,先生。」因為平常一個男子求人替他做一件事,她總是願意效勞的。年輕人尤其有一種吸力,她總想不出為什麼,有一點子特別的有趣在年輕人的身上,她很願意去和他們握一次手,究竟怎樣的比一個女子不同。她設想就是她讓男子打了一下,她也不會得介意的,但是她看了男子行動的強健,她可猜想他們一定可以打得很重——還不是一樣讓男子打一下的意思她總覺得脫不了一種可怕的有趣。她有一次無意的問她媽有沒有讓一個男子打過;她媽一陣子沒有開口,忽然大哭起來,瑪麗唬了一大跳。她趕快投入了她媽的懷裡,讓她狠勁的搖著,可憐她哪裡懂得她媽突然的傷心,但是她媽卻是始終不曾回答瑪麗問她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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