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瑪麗與她的母親,莫須有太太,住在一所高大的黝黑的屋子的頂上一間小屋子裡,在都白林城裡的一條後街上。她從小就住在這間屋頂的小房間裡。天花板上所有的裂縫,她都知道,裂縫不少,都是奇形怪狀的。舊極的糊紙的牆上長著無數黴菌的斑點,她也是熟悉的。她看著這些斑點從灰影子長成黑斑,從小污點長成大黴塊,還有牆腳邊的破洞,晚上蟑螂蟲進出的孔道,她也知道。房間裡只有一面玻璃窗,但她要向窗外望時,她得把窗子往上推,因為好幾年的垢積已經掩沒了玻璃的透明,現在只像是半透光的薄蠣殼了。窗外望得見的也只是隔壁那所屋子頂上的一排煙囪土管,不息的把煤點卷向她的窗子,所以她也不願意多開窗,因為開窗就得擦臉,用水也得她自己走五層樓梯去提,因此她更不願意薰黑了臉子多費水。

  她的母親簡直的不很洗臉,她以為濯洗不是衛生的,容易擦去臉上本來的光潤,並且胰子水不是斂緊了皮膚,就是泡起了皺紋。她自己的臉子有地方是太緊,有地方又是太松,瑪麗常常想那松的地方一定是她母親年輕時擦得太多了,那緊的地方一定是她從來沒有洗過的。她想她情願臉上的皮膚不是全松就是全緊,所以她每次洗臉她就滿面的擦一個周到,不洗的時候也是一樣的不讓步。

  她的母親的臉子是又陳又舊的象牙的顏色。她的鼻子是像一隻大的強有力的鳥喙,上面的皮張是繃得緊緊的,所以在燭光裡,她的鼻子呆頓頓的亮著。她的一雙眼是又大又黑像兩潭墨水,像鳥眼一樣的鑠亮。她的頭髮也是黑的,像最細的絲一樣的光滑,放鬆的時候就直掛了下來,蓋在她的象牙色的臉上發亮。她的嘴唇是薄的,差不多沒有顏色,她的手是尖形的,敏捷的手,握緊了只見指節,張開了只見指條。

  瑪麗愛極了她的母親,她的母親也愛極了她的女兒,她的愛是一種劇烈的熱情,有時發作兇猛的摟抱。每次她的母親摟住了她,時候稍為長一點,就出眼淚,抱緊了她的女兒一左一右的搖著,她那一把抓得凶極了,可憐的瑪麗連氣都轉不過來,但是她寧可耐著,不願意妨礙她媽親熱的表情。她倒是在那樣摟抱的兇惡中感到幾分樂趣,她寧可吃一點小苦的。

  她媽每天一早就出去做工,往往不到晚上不回家的。她是個做短工的傭婦,她的工作是洗擦房間與收拾樓梯。她也會得燒飯做菜,有時有針線活計她也做的。她做過最精緻的衣服,年輕美麗的姑娘們穿了去跳舞或是去遊玩的,她也做上品的白襯衫,那是體面的先生們宴會時穿的,還有花飾的背心為愛時髦的少年們做的,長統的絲襪子跳舞用的——那是從前的事情了,因為她做成好看給別人拿走,她就生氣,她往往咒駡到她那裡來拿東西的人,有時她發了瘋,竟是把做好的鮮豔的衣服撕爛了,用腳踐踏著,口裡高聲的叫喊。

  她時常哭泣因為她是不富。有時她做了工回家的時候,她愛假定她是有錢了的。她就憑空的幻想有某人故了,剩下給她一份大家產,或是她兄弟伯德哥從美洲發了大財回來了,她那時就告訴瑪麗明天她想買這樣,做那樣,瑪麗也愛那個……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是搬家,搬到一所大房子去,背後有花園,園裡滿是鮮花滿是唱歌兒的鳥。屋子的前面是一大塊草地,可以拍網球,可以傍著秀氣的雅致的年輕人散步,他們有的是俊俏的臉子與雪白的手,他們會說法文,很殷勤的鞠躬,手裡拿著的帽子差一點碰著地。她們要用十二個底下人——六個男傭人,六個女傭人——都是很伶俐的,他們每星期拿十先令的工錢,外加膳宿。他們每星期有兩晚可以自由,他們的飯也吃得很好的。她們要製備無數的好衣服,穿了在街道上散步的衣服與坐馬車兜風的衣服,還有騎馬衣與旅行的服裝。還要做一件銀紅絲綢的禮服,鑲領是闊條的花邊,一件黃釀色緞子的,胸前掛著黃金的項鍊,一件最細潔的白紗的,腰邊插一朵大紅的玫瑰。還要黑絲的長襪用紅絲線結出古怪的花樣,銀絲的圍巾,有的繡著鮮花與精緻的人物。

  她媽打算這樣那樣的時候,她心裡就高興了,但是不久她又哭了,把她的女兒狠勁的摟在胸前搖著,摟得她叫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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