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在我翻譯往往是一種不期然的興致。存心做的放著不做,做的卻多半是不預期的。我想翻柏拉圖,想翻舊約,想翻哈代,康賴特的小說,想翻斐德的散文,想翻魯意思的哥德評傳,想翻的還多著哪,可是永遠放著不動手。不得空閒雖則不完全是飾詞,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膽怯——不敢過分逼迫最崇仰的偶像一類的膽怯。翻譯是一種直接的動手,動手動壞了怎麼好?不敢動手的心理與尊崇心是正比例的。

  但這短序不容我多談。我說我的翻譯多半是興致。不錯的。我在康橋譯了幾部書。第一部是《渦堤孩》。第二部是法國中古時的一篇故事,叫作《吳嘉讓與倪珂蘭》。第三部是丹農雪烏的《死城》。新近又印了一冊曼殊斐爾小說集,還有凡爾泰的贛第德。除了曼殊斐爾是我的溺愛,其餘的都可算是偶成的譯作。

  這本《瑪麗瑪麗》(在英國叫做A Charwoman's Daughter——一個老媽子的女兒)是我前四年在硤石山上度冬時一時高興起手翻的。當時翻不滿九章就擱下了,回北京再也想不起興致來繼續翻。劉勉己也不知是哪一位撿了我的譯稿去刊登了晨副,沈性仁看了說那小說不錯,我一時的靈感就說那就勞駕您給貂完了它!隨後我又跑歐洲去了。沈女士真守信,生活盡忙,居然在短時期內把全書給譯成了交給我。是我懶,把稿子一擱就是一年多,想不到留到今天卻幫了新月的忙。

  占姆士·司帝芬士(James Stephens)原書的作者,出身雖只是愛爾蘭的寒族,他在文學界的貢獻,早已不止「一瓶金子」(司帝芬士的另一名著,原名Crock of Gold),他沒有王爾德的奢侈,但他的幽默是純粹民族性的。正如前百年的英國有Jane Austen,現代英國有J.M.Barrie,前百多年的蘇格蘭有Robert Burns——現代的愛爾蘭有占姆士司帝芬士。幽默是天才,正如悲劇的感覺是天才。他的不是膚淺的觀察,那是描寫外形的,他的是深入的體會,一個詩人的感覺在萬千世界內活動的表現。運用文字本身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伎倆,但要運用文字到一種不可錯誤的表現的境界,這戲法才變得巧妙。司帝芬士有這本領。

  現代是感情作用生鐵門篤兒主義打倒一切的時代,為要逢迎貧民主義勞民主義起見,誰敢不呐喊一聲「到民間去」,寫書的人伏在書臺上冥想窮人餓人破人敗人的生活,雖則他們的想像正許窮得連窮都不能想像,他們恨不能拿縫窮婆的髒布來替代紙,拿眼淚與唾沫來替代字,如此更可以直接的表示他們對時代精神的同情。司蒂芬士給我們的是另一種的趣味。他寫窮人的生活,不錯,但他開我們眼的地方不是窮的描寫,而是生活的表現,在這裡窮富的界限是分不到的。一枝草花在風前的招展,一隻小鴨在春水裡的游泳,瑪麗姑娘碰到巡警偉人小心的怦動,莫須有太太夢想的荒唐,什麼事物什麼境地的光與色折射上了詩人的靈性的晶球,司蒂芬士有他那神妙的筆法輕輕的移映到文字的幕面上來逼我們讀者的歡喜與驚奇。

  但這轉譯當然是一種障礙,即使不至是一種隔膜。翻譯最難是詩,其次是散文寫成的詩。瑪麗瑪麗是後一類。經過一度移轉,靈的容易變呆,活的容易變死,幽妙的容易變粗糙——我不能為我們自家的譯品昧著良心來辨護,但我們當然也只能做我們做得到的事。我們的抱歉第一是對作者,第二是對讀者。

  志摩,八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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