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落葉 | 上頁 下頁
政治生活與王家三阿嫂(2)


  二

  但這是已往的希臘,我們只能如孔子所謂心嚮往之了。至於現代的政治,不論是國內的與國際的,都不是叫人起興的題目。我們東方人尤其是可憐,任清朝也好,明朝也好,政治的中國人(最近連文學與藝術的中國人都是)只是一隻串把戲的猴子,隨它如何伶俐,如何會模仿,如何像人,猴子終究猴子,不是人,汝她許曾得穿起大褂子來坐在沙發椅上使用杯匙吃飯,就使他自己是正經的,旁觀的總覺得滑稽好笑。根本一句話,因為這種習慣不是野畜生的習慣,他根性裡沒有這種習慣的影子,也許憑人力選擇的科學與耐心,在理論上可以完全改變猴子的氣質,但這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明白人都明白的。

  不但東方人的政治,就是歐美的政治,真可以上評壇的能有多少。德國人太蠢,太機械性;法國人太淫,什麼事都任性幹去,不過度不肯休,南歐人太亂,只要每年萊茵河兩岸的葡萄豐收。拉丁民族的頭腦永沒有清明的日子;美國人太陋,多數的飾制與多數的愚暗,至多只能造成一個「感情作用的民主政治」(Sentimental Democracy)。此外更不必說了。比較像樣的,只有英國。英國人可稱是現代的政治民族,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英國的政治,好比白蟻蛀柱石一樣,一直齧入它們生活的根裡,在它們(這一點與當初的雅典多少相似),政治不但與日常生活有極切極顯的關係,我們可以說政治便是他們的生活,「魚相忘乎江湖」,英國人是相忘乎政治的。英國人是「自由」的,但不是激烈的;是保守的,但不是頑固的。自由與保守並不是衝突的,這是造成他們政治生活的兩個原則;唯其是自由而不是激烈,所以歷史上並沒有大流血的痕跡(如大陸諸國),而卻有革命的實在,唯其是保守而不是頑固,所以雖則「不為天下先」,而卻沒有化石性的僵。但這類形容詞的泛論,究竟是不著邊際的,我們只要看他們實際的生活,就知道英國人是不是天生的政治的動物。我們初從美國到英國去的,最顯淺的一個感想,是英國雖則有一個叫名國王,而其實他們所實現的民主政治的條件,卻還在大叫大擂的美國人之上——英國人自己卻是不以為奇的了。我們只要看一兩樁相對的情形,美國人對付社會黨的手段,與鄉下老太婆對付養媳婦一樣的慘酷,一樣的好笑。但是我們到禮拜日上午英國的公共場地上去看看:在每處廣場上東一堆西一堆的人群,不是打拳頭賣膏藥,也不是變戲法,是各種的宣傳性質的演說。天主教與統一教與清教;保守黨與自由党與勞工党;贊成政府某政策與反對政府某政策的;禁酒令與威士克公司;自由戀愛與鮑爾雪微主義與救世軍:——總之種種相反的見解,可以在同一的場地上對同一的群眾舉行宣傳運動;無論演講者的論調怎樣激烈,在旁的警察對他負有生命與安全與言論自由的責任,他們決不干涉。有一次蕭伯納(四十年前)站在一隻肥皂木箱上冒著傾盆大雨在那裡演說社會主義,最後他的聽眾只剩了三四個穿雨衣的巡士!

  這是他們政治生活的一班,但這還是最淺顯的。政治簡直是他們的家常便飯,政府裡當權的人名是他們不論上中下那一級的口頭禪,每天中下人家吃夜飯時老子與娘與兒女與來客討論的是政治;每天知識階級吃下午茶的時候,抽著煙斗,咬著牛油麵包的時候談的是政治;每晚街角上酒店裡酒鬼的高聲的叫嚷——魯意喬治應該到地獄去!阿斯葵斯活該倒運!等等——十有八九是政治(煙酒加了稅,煙鬼、酒鬼就不願意)。每天鄉村裡工人的太太們站在路口閒話,也往往是政治(比如他們男子停了工,為的是某某爵士在議會裡的某主張)。政治的精液已經和入他們脈管裡的血流。

  我在英國的時候,工党領袖麥克唐諾爾,在倫敦附近一個選區叫做烏主克的做候補員,他的對頭是一個政府黨,大戰時的一個軍官,麥氏是主張和平的,他在戰時有一次演說時腦袋都叫人打破。有一天我跟了賴世基夫人(Mrs Harold J.Laski)起了一個大早到那個選區去代麥氏「張羅」(Canvassing)(就是去探探選民的口氣,有遊說餘地的,就說幾句話,並且預先估計得失機會)。我那一次得了極有趣味的經驗,此後我才深信英國人政治的訓練的確是不容易涉及的。我們至少敲了二百多家的門(那一時麥氏衣襟上戴著紅花坐著汽車到處的奔走,演說),應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但他們應答的話多少都有分寸,大都是老練,鎮靜,有見地的,那邊的選民,很多是在烏立克兵工廠裡做工過活的,教育程度多是很低的,而且那年是第一次實行婦女選舉權,所以我益發驚訝他們政治程度之高。只有一兩家比較的不講理的婦人,開出門來臉上就不戴好看的顏色,一聽說我們是替工黨張羅的,爽性把臉子沉了下來,把門也關上了。但大概都是和氣的,很多人說我們自有主張,請你們不必費心,有的很情願與我們閒談,問這樣問那樣。有一家有一個爛眼睛的婦人,見我們走過了,對她們鄰居說(我自己聽見)「你看,怪不得人家說麥克唐諾爾是賣國賊,這不是他利用『劇潑』(Jap意即日本鬼)來替他張羅!」

  三

  這一次英國的政治上,又發生極生動的變相。安置失業問題,近來成為英國政府的唯一問題。因失業問題涉及貿易政策,引起歷史上屢見不一的爭論,自由貿易與保守稅政策。保守黨與自由黨,又為了一個顯明的政見不同,站在相對地位;原來分裂的自由黨,重複團圓,阿斯葵斯與魯意喬治,重複親吻修好,一致對敵。總選舉的結果,也給了勞工党不少的刺激,益發鼓動他們幾年來蘊涵著的理想。我好久不看英國報了,這次偶然翻閱,只覺得那邊無限的生趣,益發對比出此地的陋與悶,最有趣的是一位戲劇家A. A.Milne的一篇譏諷文章,很活現的寫出英國人政治活動的方法與狀態,我自己看得笑不可抑,所以把他翻譯過來,這也是引起我寫這篇文字的一個原因。我以為一個國家總要像從前的雅典,或是現在的英國一樣,不說有知識階級,就這次等階級社會的婦女,王家三阿嫂與李家四大媽等等,都感覺到政治的興味,都想強勉他們的理解力,來討論現實的政治問題,那時才可以算是有資格試驗民主政治,那時我們才可以希望「賣野人頭」的革命大家與做統一夢的武人歸他們原來的本位,憑著心智的清明來清理政治的生活。這日子也許很遠,但希望好總不是罪過。

  保守黨的統一聯合會,為這次保護稅的問題,出了一本小冊子,叫做《隔著一垛圍牆》(Over the Garden Wall),裡面是兩位女太太的談話,假定說王家三阿嫂與李家四大媽,三阿嫂是保守黨。她把為什麼要保護貿易的道理講給四大媽聽,末了四大媽居然聽懂了。那位滑稽的密爾商先生就借用這個題目,做了一篇短文,登在十二月一日的《倫敦國民報》——The Nation and the Athenaeum——裡,挖苦保守黨這種宣傳方法,下面是翻譯。

  她們是緊鄰;因為他們後園的牆頭很低,她們常常可以隔園牆談天。你們也許不明白她們在這樣的冷天,在園裡有什麼事情幹,但是你不要忙,他們在園裡是有道理的。這分明是禮拜一,那天李家四大媽剛正洗完了衣服,在園裡掛上曬繩去。王家三阿太,我猜起來,也在園裡把要洗的衣服包好了,預備送到洗衣作坊裡去了。三阿太分明是家境好些的。我猜想她家裡是有女傭人的,所以她會有工夫去到聯合會專為婦女們的演講會去到會,然後回家來再把聽來的新聞隔著園牆講給四大媽聽,四大媽自己看家,沒有工夫到會。太冷天站在園裡當然是不會暖和的,並且還要解釋這樣回答那樣,隔壁那位太太正在忙著洗衣服,她自己頭頸上圍著她的海獺皮圍巾;但是我想像三阿太站在那裡,一定不時的哈氣著她凍冷的手指,並且心裡還在抱怨四大媽的家境太低;或是她自己的太高,否則,她們倒可以舒舒服服,坐在這家或是那家的灶間裡講話,省得在露天冒風著冷,但是這可不成功。上帝保佑統一黨,讓鄰居保留她名分的地位。李家四大媽有一個可笑的主意(我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因為她從不出門),她以為在這個國度裡,要是實行了保護政策,各樣東西一定要貴,我料想假如三阿太有這樣勇氣,老實對她說不是的,保護稅倒反而可以使東西著實便宜,那時四大媽一定一面從她口裡取出一隻木釘,把她男人的襯褲別在繩子上,一面回答三阿太說「噢那就好了」,下回她要去投票,她准投統一黨了;這樣國家就有救了。但是在這樣的天氣站在園子裡,不由得三阿太或是任何人挫氣。三阿太哈著她的手指,她決意不冒險。她情願把開會的情形從頭至尾講一個清楚。東西是不會得認真的便宜多少,但是——嘸,你聽了就明白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