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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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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就是我們的信仰,努力的標準,果然我們能連用想像力為我們自己懸擬一個理想的人格,同時運用理智的機能,認定了目標努力去實現那理想,那時我們奮鬥的歷程中,一定可以得到加倍的勇氣,遇見了困難,也不至於失望,因為明知是題中應有的文章。我們的立身行事,也不必遷就社會已成的習慣與法律的範圍,而自能折中於超出尋常所謂善惡的一種更高的道德標準;我們那時便可以借用李太白當時躲在山裡自得其樂時答覆俗客的妙句,落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我們也明知這不是可以偶然做到的境界;但問題是在我們能否見到這境界,大多數人只是不黑不白的生,不黑不白的死,耗費了不少的食料與飲料,耗費了不少的時間與空間,結果連自己的臭皮囊都收拾不了,還要連累旁人;能見到的人已經很少,見到而能盡力去做的人當然更少,但這極少數人卻是文化的創造者,便能在梁任公先生說的那把宜興茶壺裡留下一些不磨的痕跡。 我個人也許見言太偏僻了,但我實在不敢信人為的教育,他動的訓練,能有多大價值;我最初最後的一句話只是「自身體驗去」,真學問真知識決不是在教室中書本你所能求得的。 大自然才是一大本絕妙的奇書,每張上都寫有無窮無盡的意義,我們只要學會了研究這一大本書的方法,多少能夠瞭解他內容的奧義,我們的精神生活就不怕沒有資養,我們理想的人格就不怕沒有基礎。但這本無字的天書,決不是沒有相當的準備就能一目了然的;我們初識字的時候,打開書本子來,只見白紙上書的許多黑影,哪裡懂得什麼意義。我們現有的道德教育裡哪一條訓條,我們不能在自然界感到更深切的意味,更親切的解釋?每天太陽從東方的地平上升,漸漸的放光,漸漸的放彩,漸漸的驅散了黑夜,掃蕩了滿天沉悶的雲霧,霎刻間臨照四方,光滿大地;這是何等的景象?夏夜的星空,張著無量數光芒閃爍的神眼,襯出浩渺無極的蒼穹,這是何等的偉大景象?大海的濤聲不住的在呼嘯起落,這是何等偉大奧妙的景象?高山頂上一體的純白,不見一些雜色,只有天氣飛舞著,雲彩變幻著,這又是何等高尚純粹的景象?小而言之,就是地上一棵極賤的草花,他在春風與豔陽中搖曳著,自有一種莊嚴愉快的神情,無怪詩人見了,甚至內感「非涕淚所能宣洩的情緒」。宛茨渥士說的自然「大力回容,有鎮馴矯飭之功」,這是我們的真教育。但自然最大的教訓,尤在「凡物各盡其性」的現象。玫瑰是玫瑰,海棠是海棠,魚是魚,鳥是鳥,野草是野草,流水是流水;各有各的特性,各有各的效用,各有各的意義。仔細的觀察與悉心體會的結果,不由你不感覺萬物造作之神奇,不由你不相信萬物的底裡是有一致的精神流貫其間,宇宙是合理的組織,人生也無非這大系統的一個關節。因此我們也感想到人類也許是最無出息的一類。一莖草有它的嫵媚,一塊石子也有它的特點,獨有人反只是庸生庸死,大多數非但終身不能發揮他們可能的個性,而且遺下或是醜陋或是罪惡一類不潔淨的蹤跡,這難道也是造物主的本意嗎? 我前面說過所有的生命只是個性的表現。只要在有生的期間內,將天賦可能的個性儘量的實現,就是造化旨意的完成。我這幾天在留心我們館裡的月季花,看它們結苞,看它們開放,看它們逐漸的盛開,看它們逐漸的憔悴,逐漸的零落。我初動的感情覺得是可悲,何以美的幻象這樣的易滅,但轉念卻覺得不但不必為花悲,而且感悟了自然生生不已的妙意。花的責任,就在集中它春來所吸受陽光雨露的精神,開成色香兩絕的好花,精力完了便自落地成泥,圖滿功德,明年再來過。只有不自然的被摧殘了,不能實現它自傲色香的一兩天,那才是可傷的耗費。 不自然的殺滅了發長的機會,才是可惜,才是違反天意。我們青年人應該時時刻刻地把這個原則放在心裡,不能在我生命實現人之所以為人,我對不起自己。在為人的生活裡不能實現我之所以為我,我對不起生命;這個原則我們也應該時時放在心裡。 我們人類最大的幸福與權力,就是在生活裡有相當的自由活動,我們可以自覺的調劑,整理,修飾,訓練我們生活的態度,我們既然瞭解了生活只是個性的表現,只是一種藝術,就應得利用這一點特權將生活看作藝術品,謹慎小心的做去,命運論我們是不相信的,但就是相面算命先生也還承認心有改相致命的力量。環境論的一部分我們不得不承認,但是心靈支配環境的可能,至少也與環境支配生活的可能相等,除非我們自願讓物質的勢力整個兒撲滅了心靈的發展,那才是生活裡最大的悲慘。 我們的一生不成材不礙事,材是有用的意思;不成器也不礙事,器也是有用的意思。生活卻不可不成品,不成格,品格就是個性的外現,是對於生命本體,不是對於其餘的標準,例如社會家庭——直接擔負的責任;橡樹不是榆樹,翠鳥不是鴿子,各有各的特異的品格。在造化的觀點看來,橡樹不是為櫃子衣架而生,鴿子也不是為我們愛吃五香鴿子而存,這是他們偶然的用或被利用,物之所以為物的本義是在實現他天賦的品性,實現內部精力所要求的特異的格調。我們生命裡所包涵的活力,也不問你在世上做將,做相,做資本家,做勞動者,做國會議員,做大學教授,而只要求一種特異品格的表現,獨一的,自成一體的,不可以第二類相比稱的,猶之一樹上沒有兩張絕對相同的葉子,我們四百萬萬人裡也沒有兩個相同的鼻子。 而要實現我們真純的個性,決不是僅僅在外表的行為上務為新奇務為怪僻——這是變性不是個性——真純的個性是心靈的權力能夠統制與調和身體,理智、情感、精神,種種造成人格的機能以後自然流露的狀態,在內不受外物的障礙,像分光鏡似的靈敏,不論是地下的泥砂,不論是遠在萬萬裡外的星辰,只要光路一對準,就能分出他光浪的特性;一次經驗便是一次發明,因為是新的結合,新的變化。有了這樣的內心生活,發之於外,當然能超于人為的條例而能與更深奧卻更實在的自然規律相呼應,當然能實現一種特異的品與格,當然能在這大自然的系統裡盡他的特異的貢獻,證明他自身的價值。懂了物各盡其性的意義再來觀察宇宙的事物,實在沒有一件東西不是美的,一葉一花是美的不必說,就是毒性的蟲,比如蠍子,比如螞蟻,都是美的。只有人,造化期望最深的人,卻是最辜負的,最使人失望的,因為一般的人,都是自暴自棄,非但不能盡性,而且到底總是糟塌了原來可以為美可以為善的本質。 慚愧呀,人!好好一個可以做好文章的題目,卻被你寫做一篇一竅不通的濫調;好好一個畫題,好好一張帆布,好好的顏色,都被你塗成奇醜不堪的濫畫;好好的雕刀與花崗石,卻被你斫成荒謬惡劣的怪像!好好的富有靈性的可以超脫物質與普遍的精神共化永生的生命,卻被你糟塌褻瀆成了一種醜陋庸俗卑鄙齷齪的廢物! 生活是藝術。我們的問題就在怎樣的運用我們現成的材料,實現我們理想的作品;怎樣的可以像密仡郎其羅一樣,取到了一大塊礦山裡初開出來的白石,一眼望過去,就看出他想像中的造的像,已經整個的嵌穩著,以後只要下打開石子把他不受損傷的取了出來的工夫就是。所以我們再也不要抱怨環境不好不適宜,阻礙我們自由的發展,或是教育不好不適宜,不能獎勵我們自由的發展。發展或是壓滅,自由或是奴從,真生命或是苟活,成品或是無格——一切都在我們自己,全看我們在青年時期有否生命的覺悟,能否培養與保持心靈的自由,能否自覺的努力,能否把生活當作藝術,一筆不苟的做去,我所以回返重複的說明真消息、真意義、真教育決非人口或書本子可以宣傳的,只有集中了我們的靈感性直接的一面向生命本體,一面向大自然耐心去研究,體驗,審察,省悟,方才可以多少瞭解生活的趣味與價值與他的神聖。 因為思想與意念,都起于心靈與外象的接觸;創造是活動與變化的結果。真純的思想是一種想像的實在,有他自身的品格與美,是心靈境界的彩虹,是活著的胎兒。但我們同時有智力的活動,感動於內的往往有表現於外的傾向——大畫家米萊氏說深刻的印象往往自求外現,而且自然的會尋出最強有力的方法來表現——結果無形的意念便化成有形可見的文字或是有聲可聞的語言,但文字語言最高的功用就在能象徵我們原來的意念,他的價值也止於憑藉符號的外形,暗示他們所代表的當時的意念。而意念自身又無非是我們心靈的照海燈偶然照到實在的海裡的一波一浪或一島一嶼,文字語言本身又是不完善的工具,再加之我們運用駕馭力的薄弱,所以文字的表現很難得是勉強可以滿足的。我們隨便翻開哪一本書,隨便聽人講話,就可以發現各式各樣的文字障礙,與語言習慣障礙,所以既然我們自己用語言文字來表現內心的現象已經至多不過勉強的適用,我們如何可以期望滿心只是文字障礙與語言習慣障礙的他人,能從呆板的符號裡領悟到我們一時神感的意念。佛教所以有禪宗一派,以不言傳道,是很可尋味的——達摩面壁十年,就在解脫文字障礙直接明心見道的工夫。現在的所謂教育尤其是離本更遠,即使教育的材料最初是有多少活的成分,但經過幾度的轉換,無意識的傳授,只能變成死的訓條——穆勒約翰說的「Deaddogma」不是「Living idea」,我個人所以根本不信任人為的教育能有多大的價值,對於人生少有影響不用說,就是認為灌輸知識的方法,照現有的教育看來,也免不了硬而且蠢的機械性。 但反過來說,既然人生只是表現,而語言文字又是人類進化到現在比較的最適用的工具,我們明知語言文學如同政府與結婚一樣是一件不可免的沒奈何事,或如尼采說的是「人心的牢獄」,我們還是免不了它。我們只能想法使它增加適用性,不能拋棄了不管。我們只能做兩部分的工夫:一方面消極的防止文字障礙語言習慣障礙的影響;一方面積極的體驗心靈的活動,極謹慎的極嚴格的在我們能運用的字類裡選出比較的最確切最明瞭最無疑義的代表。 這就是我們應該應用「自覺的努力」的一個方向。你們知道法國有個大文學家弗洛貝爾,他有一個信仰,以為一個特異的意念只有一個特異的字或字句可以表現,所以他一輩子艱苦卓絕的從事文學的日子,只是在尋求唯一適當的字句來代表唯一相當的意念。他往往不吃飯不睡,呆呆的獨自坐著,絞著腦筋的想,想尋出他稱心愜意的表現,有時他煩惱極了,甚至想自殺,往往想出了神,幾天寫不成一句句子。試想像他那樣偉大的天才,那樣豐富的學識,尚且要下這樣的苦工,方才製成不朽的文字,我們看了他的榜樣不應該感動嗎? 不要說下筆寫,就是平常說話,我們也應有相當的用心——一句話可以洩露你心靈的淺薄,一句話可以證明你自覺的努力,一句話可以表示你思想的糊塗,一句話可以留下永久的印象。這不是說說話要漂亮,要流利,要有修辭的工夫,那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對內心意念的忠實,與適當的表現。固然有了清明的思想,方能有清明的語言,但表現的忠實,與不苟且運用文字的決心,也就有糾正鬆懈的思想與警醒心靈的功效。 我們知道說話是表現個性極重要的方法,生活既然是一個整體的藝術,說話當然是這藝術裡的重要部分。極高的工夫往往可以從極小的起點做去。我們實現生命的理想,也未始不可從注意說話做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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