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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1)


  絕對的值得一聽的話,是從不曾經人口說過的;比較的值得一聽的話,都在偶然的低聲細語中;相對的不值得一聽的話,是有規律有組織的文字結構;絕對不值得一聽的話,是用不經修練,又粗又蠢的嗓音所發表的語言。比如:正式會集的演說,不論是運動女子參政或是宣傳色彩鮮明的主義;學校裡講臺上的演講,不論是山西鄉村裡訓閻閹聖人用民主主義的冬烘先生的法寶,或是穿了前紅後白道袍方巾的博士衣的瞎扯;或是充滿了煙士披裡純開口天父閉口阿門的講道——都是屬￿我所說的最後的一類;都是無條件的根本的絕對的不值得一聽的話。歷代傳下來的經典,大部分的文學書,小部分的哲學書,都是末了第二類——相對的不值得一聽的話。至於相對的可聽的話,我說大概都在偶然的低聲細語中。例如真詩人夢境最深——詩人們除了做夢再沒有正當的職業——神魂還在祥雲縹緲之間那時候隨意吐露出來的零句斷片,英國大詩人宛茨渥士所謂在茶壺煮沸時嗤嗤的微音,最可以象徵入神的詩境——例如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或是開茨的「Then I shut her wild,wild eyes with kisses four」,你們知道宛茨渥士和雪萊他們不朽的詩歌,大都是在田野間,海灘邊,樹林裡,獨自徘徊著像離魂病似的自言自語的成績;法國的波特萊亞、凡爾侖他們精美無比妙句,很多是受了烈性的麻醉劑——大麻或是鴉片——影響的結果。這種話比較的很值得一聽。還有青年男女初次受了頑皮的小愛神箭傷以後,心跳肉顫面紅耳赤的在花蔭間,在課室內,或在月涼如洗的墓園裡,含著一包眼淚吞吐出來的——不問怎樣的不成片段,怎樣的違反文法——往往都是一顆顆稀有的珍珠,真情真理的凝晶。但諸君要聽明白了,我說值得一聽的話大都是在偶然的低聲和語中,不是說凡是低聲和語都值得一聽的,要不然外交廳屏風後的交頭接耳,家裡太太月底月初枕頭邊的小囉嗦,都有了詩的價值了!

  絕對的值得一聽的話,是從不曾經人口道過的。整個的宇宙,只是不斷的創造;所有的生命,只是個性的表現。真消息,真意義,內蘊在萬物的本質裡,好像一條大河,網絡似的支流,隨地形的結構,四方錯綜著,由大而小,由小而微,由微而隱,由有形至無形,由可數至無限。但這看來極複雜的組織所表明的只是一個單純的意義,所表現的只是一體活潑的精神;這精神是完全的,整個的,實在的;唯其因為是完全整個實在而我們人的心力智力所能運用的語言文字,只是不完全非整個的,模擬的,象徵的工具,所以人類幾千年來文化的成績,也只是想猜透這大迷謎似是而非的各種的嘗試。人是好奇的動物;我們的心智,便是好奇心活動的表現。這心智的好奇性便是知識的起源。一部知識史,只是歷盡了九九八十一大難卻始終沒有望見極樂世界求到大藏真經的一部《西遊記》。說是快樂吧,明明是劫難相承的苦惱,苦惱中又分明有無限的安慰。我們各個人的一生便是人類全史的縮小,雖則不敢說我們都是尋求真理的合格者,但至少我們的胸中,在現在生命的出發時期,總應該培養一點尋求真理的誠心,點起一盞尋求真理的明燈,不至於在生命的道上只是暗中摸索,不至於盲目的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什麼發現都沒有。

  但雖則真消息與真意義是不可以人類智力所能運用的工具——就是語言文字——來完全表現,同時我們又感覺內心尋真求知的衝動,想偵探出這偉大的秘密,想把宇宙與人生的究竟,當作一朵盛開的大紅玫瑰,一把抓在手掌中心,狠勁的緊擠,把花的色、香、靈肉,和我們自己愛美、愛色、愛香的烈情,絞和在一起,實現一個徹底的痛快;我們初上生命和知識舞臺的人,誰沒有,也許多少深淺不同,浮士德的大野心,他想discover the force that binds the world and guides its course,誰不想在知識界裡,做一個壟斷一切的拿破崙?這種想為王為霸的雄心,都是生命原力內動的徵象,也是所有的大詩人、大藝術家最後成功的預兆;我們的問題就在怎樣能替這一腔還在潛伏狀態中的活潑的蓬勃的心力心能,開闢一條或幾條可以盡情發展的方向,使這一盞心靈的神燈,一度點著以後,不但繼續有燃料的供給,而且能在狂風暴雨的境地裡,益發的光焰神明;使這初出山的流泉,漸漸的匯成活潑的小澗,沿路再併合了四方來薈的支流,雖則初起經過崎嶇的山路,不免辛苦,但一到了平原,便可以放懷的奔流,成口成江,自有無限的前途了。

  真偉大的消息都蘊伏在萬事萬物的本體裡,要聽真值得一聽的話,只有請來兩位最偉大的先生。

  現放在我們面前的兩位大教授,不是別的,就是生活本體與大自然。生命的現象,就是一個偉大不過的神秘;牆角的草蘭,岩石上的苔蘚,北洋冰天雪地裡的極熊水獺,城河邊呱呱叫夜的水蛙,赤道上火焰似沙漠裡的爬蟲,乃至於彌漫在大氣中的微菌,大海底最微妙的生物;總之太陽熱照到或能透到的地域,就有生命現象,我們若然再看深一層,不必有菩薩的慧眼,也不必有神秘詩人的直覺,但憑科學的常識,便可以知道這整個的宇宙,只是一團活潑的呼吸,一體普遍的生命,一個奧妙靈動的整體。一塊極粗極醜的石子,看來像是全無意義毫無生命,但在顯微鏡底下看時,你就在這又粗又醜的石塊裡,發現一個神奇的宇宙,因為你那時所見的,只是千變萬化顏色花樣各自不同的種種結晶體,組成藝術家所不能想像的一種排列;若然再進一層研究,這無量數的凝晶各個的本體,又是無量數更神奇不可思議的電子所組成:這裡面又是一個Cosmos,仿佛燦爛的星空,無量數的星球同時在放光輝在自由地呼吸著。

  但我們決不可以為單憑科學的進步就能看破宇宙結構的秘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打開了一處知識的門,無非又發現更多還是關得緊緊的,猜中了一個小迷謎,無非從這猜中裡又引出一個更大更難猜的迷謎,爬上了一個山峰,無非又發現前面還有更高更遠的山峰。

  這無窮盡性便是生命與宇宙的通性。知識的尋求固然不能到底,生命的感覺也有同樣無限的境界。我們在地面上做人這場把戲裡,雖則是霎那間的幻象,卻是有的是好玩,只怕我們的精力不夠,不會學得怎樣玩法,不怕沒有相當的趣味與報酬。

  所以重要的在於養成與保持一個活潑無礙的心靈境地,利用天賦的身與心的能力,自覺的儘量發展生活的可能性。活潑無礙的心靈境界比如一張繃緊的弦琴,掛在松林的中間,感受大氣小大快慢的動盪,發出高低緩急同情的音調。我們不是最愛自由最惡奴從嗎?但我們向生命的前途看時,恐怕不易使我們樂觀,除我們一點無形無蹤的心靈以外,種種的勢力只是強迫我們做奴隸的勢力,種種對人的心與責任,社會的習慣,機械的教育,沾染的偏見,都像沙漠的狂風一樣,卷起滿天的砂土,不時可以把我們可憐的旅行人整個兒給埋了!

  這就是宗教家出世主義的大原因,但出世者所能實現的至多無非是消極的自由,我們所要的卻不止此。我們明知向前是奮鬥,但我們卻不肯做逃兵,我們情願將所有的精液,一齊發洩成奮鬥的汗,與奮鬥的血,只要能得最後的勝利,那時儘量的痛苦便是儘量的快樂。我們果然有從生命的現象與事實裡,體驗到生命的實在與意義;能從自然界的現象與事實裡,領會到造化的實在與意義,那時隨我們付多大的價錢,也是值得的了。

  要使生命成為自覺的生活,不是機械的生存,是我們的理想。要從我們的日常經驗裡,得到培保心靈擴大人格的資養,是我們的理想。要使我們的心靈,不但消極的不受外物的拘束與壓迫,並且永遠在繼續的自動,趨向創作,活潑無礙的境界,是我們的理想。使人們的精神生活,取得不可否認的實在,使我們生命的自覺心,像大雪天滾雪球一般的愈滾愈大,不但在生活裡能同化極偉大極深沉與極隱奧的情感,並且能領悟到大自然一草一木的精神,是我們的理想。使天賦我們靈肉兩部的勢力,盡性的發展,趨向最後的平衡與和諧,是我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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