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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運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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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幾天是一個活現的Don Quixote,雖則前胸不曾裝起護心鏡,頭頂不曾插上雉雞毛,我的一頂闊邊的「面盆帽」,與一根漆黑鑠亮的手棍,鄉下人看了已經覺得新奇可笑;我也有我的Sancho Panza,他是一個角色,會憨笑,會說瘋話,會賭咒,會爬樹,會爬絕壁,會背《大學》,會騎牛,每回一到了鄉下或山上,他就賣弄他的可驚的學問,他什麼樹都認識,什麼草都有名兒。種稻種豆,養蠶栽桑,更不用說,他全知道,一講著就樂,一樂就開講,一開講就像他們田裡的瓜蔓,又細又長又曲折又綿延(他姓陸名字叫炳生或是丙申,但是人家都叫他魯濱遜);這幾天我到四鄉去冒險,前面是我,後面就是他,我折了花枝,采了紅葉,或是撿了石塊(我們山上有浮石,擲在水裡會浮的石塊,你說奇不奇!)就讓他扛著,問路是他的分兒,他叫一聲大叔,鄉下人誰都願意與他答話;轟狗也是他的分兒,到鄉下去最怕是狗,它們全是不躲懶的保衛團,一見穿大褂子的它們就起疑心,迎著你嗥還算是文明的盤問,頂英雄的滿不開口望著你的身上直攻,那才麻煩。但是他有辦法,他會念降狗咒,據他說一念狗子就喪膽,事實上並不見得靈驗,或許狗子有秘密的破法也說不定,所以每回見了勁敵,他也免不了慌忙,他的長處就在與狗子對嗥,或是對罵,居然有的是王郎種,有時他罵上了勁,狗子倒軟化了。但是我終不成,望見了狗影子就心虛,我是淝水戰後的苻堅,稻草藤兒、竹籬笆,就夠我的恐慌,有時我也學Don Quixote那勁兒,舞起我手裡的梨花棒,喝一聲孽畜好大膽,看棒!果然有幾處大難讓我頂瀟灑的蒙過了。 我相信我們平常的臉子都是太像騾子——拉得太長;憂愁,想望,計算,猜忌,怨恨,懊悵,怕懼,都像魘魔似的壓在我們原來活潑自然的心靈上,我們在人叢中的笑臉大半是裝的,笑響大半是空的,這真是何苦來。所以每回我們脫離了煩惱打底的生活,接近了自然,對著那寬闊的天空,活動的流水,我們就覺得輕鬆得多,舒服得多。每回我見路旁的息涼亭中,挑重擔的鄉下人,放下他的擔子,坐在石凳上,從腰包裡掏出火刀、火石來,打出幾簇火星,點旺一杆老煙,綠田裡豆苗香的風一陣陣的吹過來,吹散他的煙氛,也吹燥了他眉額間的汗漬;我就感想到大自然調劑人生的影響;我自己就不知道曾經有多少自殺類的思想,消滅在青天裡,白雲間,或是像挑擔人的熱汗,都讓涼風吹散了。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但實際沒有這樣容易。即使你有機會在息涼亭子裡抽一杆潮煙,你抽完了煙,重擔子還是要挑的,前面誰也不知道還有多少路,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現成的息涼亭子,也許走不到第二個涼亭,你的精力已經到了止境,同時擔子的重量是刻刻加增的,你那時再懊悔你當初不應該嘗試這樣壓得死人的一個負擔,也就太遲了! 我這一時在鄉下,時常揣摩農民的生活,他們表面看來雖則是繼續的勞瘁,但內裡卻有一種涵蓄的樂趣,生活是原始的,樸素的,但這原始性就是他們的健康,樸素是他們幸福的保障,現代所謂文明人的文明與他們隔著一個不相傳達的氣圈,我們的爭競、煩惱、問題、消耗,等等,他們夢裡也不曾做過,我們的墮落、隱疾、罪惡、危險,等等,他們聽了也是不瞭解的,像是聽一個外國人的談話。上帝保佑世上再沒有懵懂的呆子想去改良,救渡,教育他們,那是間接的摧殘他們的平安,擾亂他們的平衡,抑塞他們的生機! 需要改良與教育與救渡的是我們過分文明的文明人,不是他們。需要急救,也需要根本調理的是我們的文明,二十世紀的文明,不是洪荒太古的風俗,人生從沒有受過現代這樣普遍的咒詛,從不曾經歷過現代這樣荒涼的恐怖,從不曾嘗味過現代這樣惡毒的痛苦,從不曾發現過現代這樣的厭世與懷疑。這是一個重候,醫生說的。 人生真是變了一個壓得死人的負擔,習慣與良心衝突,責任與個性衝突,教育與本能衝突,肉體與靈魂衝突,現實與理想衝突,此外社會、政治、宗教、道德、買賣、外交,都只是混沌,更不必說。這分明不是一塊青天,一陣涼風,一流清水,或是幾片白雲的影響所能治療與調劑的;更不是宗教式的訓道,教育式的講演,政治式的宣傳所能補救與濟渡的。我們在這促狹的蕪穢的狴犴中,也許有時望得見一兩絲的陽光,或是像拜倫在Chilion那首詩裡描寫的,聽著清新的鳥歌,但這是嘲諷,不是慰安,是丹得拉士(Tantalus)的苦痛,不是上帝的恩寵;人生不一定是苦惱的地獄。我們的是例外的例外。在葡萄叢中高歌歡舞的一種提昂尼辛的癲狂(Dionysian madness),已經在時間的灰燼裡埋著,真生命活潑的血液的循環,已經被文明的毒質瘀住,我們仿佛是孤兒在黑夜的森林裡呼號生身的爹娘,光明與安慰都沒有絲毫的蹤跡,所以我們要求的——如其我們還有膽氣來要求——決不是部分的,片面的補苴。決不是消極的慰藉,決不是恇夫的改革,決不是傀儡的把戲?我們要求的是,「徹底的來過」;我們要為我們新的潔淨的靈魂造一個新的潔淨的軀體,要為我們新的潔淨的軀體造一個新的潔淨的靈魂;我們也要為這新的潔淨的靈魂與肉體造一個新的潔淨的生活——我們要求一個「完全的再生」。 我們不承認已成的一切,不承認一切的現實;不認承現有的社會、政治法律、家庭、宗教、娛樂、教育;不承認一切的主權與勢力。我們要一切都重新來過:不是在書桌上治理國家,或是在空枵的理論上重估價值,我們是要在生活上實行重新來過,我們是要回到自然的胎宮裡去重新吸收一番資養,但我們說不承認已成的一切是不受一切的束縛的意思,並不是與現實宣戰,那是最不經濟也太瑣碎的辦法;我們相信無限的青天與廣大的山林盡有我們青年男女翱翔自在的地域;我們不是要求篡取已成的世界,那是我們認為不可醫治的。我們也不是想來試驗新村或新社會,預備感化或是替舊社會做改良標本,那是十九世紀的迂儒的夢鄉,我們也不打算進去空費時間的;並且那是訓練童子軍的性質,犧牲了多數人供一個人的幻想的試驗的。我們的如其是一個運動,這決不是為青年的運動,而是青年自動的運動,青年自已的運動,只是一個自尋救渡的運動。 你說什麼,朋友,這就是怪誕的幻想,荒謬的夢不是?不錯,這也許是現代青年反抗物質文明的理想,而且我說多數的青年在理論上多表同情的;但是不忙,朋友,現有一個實例,我要順便說給你聽聽——如其你有耐心。 十一年前一個冬天在德國漢奴佛(Hanover)相近一個地方,叫做Cassel,有二千多人開了一個大會,討論他們運動的宗旨與對社會、政治、宗教問題的態度,自從那次大會以後這運動的勢力逐漸漲大,現在已經有一百多萬的青年男女加入——這就叫做Jegendbewegung「青年運動」,雖則德國以外很少人明白他們的性質,我想這不僅是德國人,也許是全歐洲的一個新生機。我們應得特別的注意。「西方文明的墮落只有一法可以挽救,就在繼起的時代產生新的精神與生命的勢力。」這是福士德博士說的話,他是這青年運動裡的一個領袖,他著一本書叫做Jugendseele,專論這運動的。 現在德國鄉間常有一大群的少年男子與女子,排著隊伍,彈著六弦琵琶唱歌,他們從這一鎮遊行到那一鎮,晚上就唱歌跳舞來交換他們的住宿,他們就是青年運動的遊行隊,外國人見了只當是童子軍性質的組織,或是一種新式的吉婆西(Gipsy),但這是僅見外表的話。 德國的青年運動是健康的年輕男女反抗現代的墮落與物質主義的革命運動,初起只是反抗家庭與學校的專權,但以後取得更哲理的涵義,更擴大反叛的範圍,簡直衝破了一切人為的限制,要赤裸裸的造成一種新生活。最初發起的是加爾菲暄(Karl Fischer of Steglitz),但不久便野火似的燒了開去,現在單是雜誌已有十多種,最初出的叫作Wandervogel。 這運動最主要的意義,是要青年人在生命裡尋得一個精神的中心(the spiritual center of life),一九一三年大會的銘語是「救渡在於自己教育」(Salvation liesin Self-Education)。「讓我們重新做人。讓我們脫離狹穿的腐敗的政治組織。讓我們拋棄近代科學專門的物質主義的小徑,讓我們拋棄無靈魂的知識鑽研。讓我們重新做活著的男子與女子。」他們並沒有改良什麼的方案,他們禁止一切有具體目的的運動;他們代表一種新發現的思路,他們旨意在於規複人生原有的精神的價直。「我們的大旨是在離卻墮落的文明,回向自然的單純,離卻一切的外瞀,回向內心的自由,離卻空虛的娛樂,回向真純的歡欣,離卻自私主義,回向友愛的精神,離卻一切懈弛的行為,回向鄭重的自我的實現。我們尋求我們靈魂的安頓,要不愧於上帝,不愧於己,不愧於人,不愧于自然。」「我們即使存心救世,我們也得自已重新做人。」 這運動最顯著亦最可驚的結果是確實的產生了真的新青年,在人群中很容易指出,他們顯示一種生存的歡欣,自然的熱心,愛自然與樸素,愛田野生活。他們不飲酒(德國人原來差不多沒有不飲酒的),不吸煙,不沾城市的惡習。他們的娛樂是彈著琵琶或是拉著梵和玲唱歌,踏步遊行跳舞或集會討論宗教與哲理問題。跳舞最是他們的特色。往往有大群的遊行隊,徒步遊歷全省,到處歌舞,有時也邀本地人參加同樂——他們復活了可讚美的提昂尼辛的精神! 這樣偉大的運動不能不說是這魆魆的世界裡的一瀉清輝,不能不說是對現代苟且的厭世的生活(你們不曾到過柏林與維也納的不易想像)一個莊嚴的警告,不能不說是舊式社會已經蛀爛的根上重新爆出來的新生機,新萌芽;不能不說是全人類理想的青年的一個安慰,一個興奮,為他們開闢了一條新鮮的愉快的路徑;不能不說是一個新的潔淨的人生觀的產生。我們要知道在德國有幾十萬的青年男女,原來似乎命定做機械性的社會的終身奴隸,現在卻做了大自然的寵兒,在寬廣的天地間感覺新鮮的生命的跳動,原來只是屈伏在蠢拙的家庭與教育的桎梏下,現在卻從自然與生活本體接受直接的靈感,像小鹿似的活潑,野鳥似的歡欣,自然的教訓是潔淨與樸素與率真,這真是近代文明最缺乏的原素,他們不僅開發了各個人的個性,他們也恢復了德意志民族的古風,在他們的歌曲、舞蹈、遊戲、故事與禮貌中,在青年們的性靈中,古德意志的優美,自然的精神又取得了真純的解釋與標準。所以城市的生活的墮落,淫縱,耗費,奢侈,飾偽,以及危險與恐怖,不論他們傳染性怎樣的劇烈,再也沾不著潔淨的青年,道德家與宗教家的教訓只是消極的強勉的,他們的覺悟是自動的,自然的,根本的;這運動也產生了一種真純的友愛的情誼,在年輕的男子女子間,一種新來的大同的情感,不是原因於主義的激刺或黨規的強迫,而是健康的生活裡自然流露的乳酪,潔淨是他們的生活的纖微,愉快是營養。 我這一直的感想寫完了,從我自己的野遊蔓延到德國的青年運動,我想我再沒有加案語的必要,我只要重複一句濫語——民族的希望就在自覺的青年。 (志摩,正月二十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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