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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志摩升天


  張若穀

  耶和華要用旋風接以利亞升天,
  以利亞與以利沙從吉甲前往。
  他們正走著說話(師徒二人,都是猶太的先知。)
  忽有火車火馬將二人隔開,
  以利亞就乘旋風升天去了。
  以後不再見他了!

  ——《舊約·列王紀》下,第二章

  志摩:

  你是一個善寫哀思文章的能手。你記過你的祖母之死;你悼過你的表兄沈叔薇;你傷過你的忘年交雙栝老人;你吊過劉叔和;你哭過你的可愛的小彼得。昨日吊人的,今日卻被人吊了。在你生時,你是一個不覺得「生是可欲,死是可悲」的達觀者。但你也想到「在這後的呼吸離竅的俄頃,不能輕易的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如今,你竟然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升上天去了。在天國裡,究竟有沒有人情的溫慰,你不是已經和你的祖母,愛子,至親,好友們歡然重晤嗎?志摩,希望你在天之靈,托夢給你人間的親友們,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案吧。

  志摩,你是一個詩人。有人說:「詩人便是先知。」你的確也是一個先知。這一次你坐飛機升天,決不是偶然的事。在你五年前的舊作《想飛》裡你早已給我們預泄了天機了。

  「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大空裡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回看陸地。淩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擲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去這圈子!

  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嘣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裡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在當初,誰都只當是你的一時遊戲的筆墨,是所謂詩人的幻思和理想。到如今,有了事實的,實現和應驗,我們才知道那篇《想飛》,是你的一種真實的自剖,是一種先知的預言。但是總怪我們太不聰明了,為什麼一直須等到事情的結果呈露在我們眼底以後,才會想起了你的預言呢?志摩,你是一預言家,你是一個詩人!志摩,朋友們都說你死得太淒慘了。有幾個和你素未謀面也沒有讀過你的作品的女學生,聽見了你的死訊,大家都表示無限的惋惜。她們愛憐天才的一番盛情,想你在天有知,也必有動於衷。但是,一般的人,只惋惜你死得淒苦,他們決不是你的真正知己。他們不會瞭解詩人之死和俗人是有不同的地方。志摩,我自信是瞭解你的朋友中的一個,雖則當你在世時我們很少相互罄吐的機會,當你的靈柩從南京運回上海時,我也沒有一臨憑弔;我卻早從你的作品中認識了你的思想和信仰。

  志摩,你不但是詩人,是預言家,你還是一個哲學者。有人稱過你是「詩哲」,或許在你自己聽了也要不以為然。但是在你《再剖》文中,你已經供招過你的人生觀:

  「我信我們的生活至少是複性的。看得見覺得著的生活是我們的顯明的生活,但同時另有一種生活,支配前一種的生活,比是我們投在地上的身影,形體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奧妙的存在。它是你的性靈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覺到你有超實際生活的性靈生活的俄頃,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

  我這時候就比是一個人初次發現他有影子的情形。驚駭,聳悚,猜疑同時並起,在這辨認你自身另有一個存在的時候。我這輩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沖,只是無目的的奔馳;從哪裡來,向哪裡去,現在在哪裡,該怎麼走,這些根本的問題卻從不曾到我的心上。但這時候,突然的,懊的,我驚覺了。」

  志摩,我現在也無須再來和你叨叨絮絮地討論這些玄妙問題。如今,你已飛出了這一個圈子,什麼是真理,什麼是另一種生活,你都已經恍然大悟身歷其境了。在你生時,你不是說過「生命不定是可喜,死亦不定可畏」嗎?因此從生入死,在你看來,「只是解化了實體的存在,脫離了現實的世界,又投入了一種異樣的冒險」(悼沈叔薇)。「乃人生自生至死,如勃蘭思德的比喻,真是大隊的旅客在不盡的沙漠中進行,只要良心有個安頓,到夜裡你臥倒在帳幕裡也就不怕噩夢來纏繞……如果我們的生前是盡責任的,是無愧的,我們就會安坦的走近我們的墳墓。」(《我的祖母之死》)志摩你生時既然抱著這樣的人生觀念,當你靈魂在脫離了肉體飛上天的俄頃間,一定毫不感什麼痛苦或驚駭。因此,我對於你的死,不哭,也不悲傷,我只有悵惘。志摩,請你相信在我的心裡還留著對於你的相當的懷念。

  志摩,凡是知道你死況的人,都哀悼你死得太慘苦。我卻獨自要讚美你的死,你的死是一首詩,你死得真美麗!

  從你的預言《想飛》一文中,我想像到你那一飛沖天到半天空的情景。你隨身帶著一隻你出門不離身的裝文件的皮箱,這裡面有稿本,有日記,有信件,大都多是見不得人面的。(志摩,你真是一個可人兒,那許多見不得人面的日記和信件,如今都成為灰燼了,一切和那些秘密信件有關係的她們和他們,從此都可以高枕而臥了。)你坐在「其翼若垂天之雲……背負蒼天,而莫之夭閼者」的鳥形機器裡,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飛。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地飛!一起就沖著天頂飛!高入了雲,高出了雲,還是向上飛去。那時你忘卻了世界的一切,人間的一切,你只是讚美著青天和白雲,你也不覺得機器的震搖,你也沒有聽見機器的炸響,一刹那間你的靈魂,冉冉的上升。朵朵的彩雲跳過來擁著你,望著最光明的去處升去,只留下你的遺蛻,跟著一蓬煙火直往下瀉。應驗了你抄在《迎上前去》一文中的詩句:

  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裡存身,
  到最後那時辰見我的真,
  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遲疑!
  志摩,你那樣的死,不是值得我們讚美的嗎?我在此讚美你的死,讚美你的升天!

  最後我要抄這幾句你生時愛讀的達文謇的話,送給你的在天之靈,當作我的追悼文:

  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
  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讚美,
  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
  Requiescence in pace Amen。

  二十年十一月三十日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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