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紀念志摩 | 上頁 下頁
紀念志摩


  陳夢家

  等候他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他。但他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他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他去了,永遠的去了。我們還是常癡望,癡望著雲霄,想再看見他來,像一道春光的暖流,悄悄的來。不能說這全是癡,我們不知忘掉了多少事,惟獨這春光火焰似的熱情的朋友,怎樣也難使我們放下這癡心:我們要的是春光,火焰,要的是熱情。聽這秋聲蕭蕭的摸索四野衰敗的蘆草,我們記起過去的一個秋天:怎樣的那冰涼的秋天躡進我們衰蘆似的心裡,教我們怎樣說,那一刻間不能信的信息,教我們怎樣信,他一飛去的神捷,唉,我們怎樣再能想!

  在這秋天的晚上,隔院小廟一聲聲晚磬嫋嫋的攀附在這一縷青煙上,遊魂似的綣綿,我彷佛聽他說:我在這裡。我翻開這四冊詩集,清水似的詩句,是那些片可愛的彩雲,在人間的湖海上投過的影子。現在那翩翩的白雲,又在天的那方,愉快的無攔阻的逍遙?

  我們展開這幾卷詩,是他偶爾遺落下的羽毛,彷佛看見他的輕盈,豐潤,溫存的笑。他的第一集詩——《志摩的詩》——在十一年回國後兩年寫的,那些是情感的無關闌的氾濫。那種熱情,他對於一切弱小的可憐的愛心,

  給宇宙間一切無名的不幸,
  我拜獻,拜獻我胸肋間的熱,
  管裡的血,靈性裡的光明;
  我的詩歌——在歌聲嘹亮的一俄頃,
  起一座虹橋,
  指點著永恆的逍遙,
  在嘹亮的歌聲裡消納了無窮的厄運!

  真的,他有的是那博大的憐憫,憐憫那些窮苦的,不幸的,他一生就為同情別人忘了自己的痛苦。那在大雪夜用油紙蓋在亡兒墳上的婦人,那些垃圾堆上拾荒的小孩,那些乞兒冷風裡無望的呼求,那個黑道中蹣跚著拉著車的老頭兒:這些不幸永遠振撼他的靈感。他的慧眼觀照一切,這古怪的世界橫陳著殘缺的屍體,又是那熱情引他唱起「毒藥」的詩,他也為著恐怖的「白旗」呼喚。在「現實」惡毒的陰黯中,他總是企望著一點光明,企望著這老大民族的復興:

  古唐時的壯健常縈我的夢想:

  那時洛邑的月色,那時長安的陽光;
  那時蜀道的啼猿,那時巫峽的濤聲,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潯陽!
  但這千餘年的痿痹,千餘年的懵憧:
  更無從辨認——當初華夏的優美,從容!
  摧殘這生命的藝術,是何處來的狂風?——
  緬念那中原的白骨,我不能無恫!

  在他第一集詩裡,許多小詩是十分可愛的,《沙揚娜拉》,《難得》,《消息》,《落葉小唱》和《雪花的快樂》,到如今我們還是喜歡來念。十年前初創時的新詩,只留下《志摩的詩》這惟一的碩果。這些詩,不光是麗,它還有爽口的鏗鏘的聲調,如像一首殘詩:

  怨誰?怨誰?這不是青天裡打雷?
  關著;鎖上;趕明兒瓷花磚上堆灰!
  別瞧這白石台光潤,趕明兒,唉,
  石縫裡長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黴!
  那廊下的青玉缸裡養著魚真鳳尾,
  可還有誰給換水,誰給撈草,誰給喂?

  十五年,志摩在北平約一多子離等聚起一個詩會,討論關於新詩形式的問題,他們在《晨報》有過十一期的詩刊。從那時起,他更用心試驗各種形式來寫詩,他自認他的第二集詩——《翡冷翠的一夜》——至少是技巧更進步了。那開篇的一首長詩——《翡冷翠的一夜》——雖則熱情還是那麼洶湧,但他能把持他的筆,教那山洪暴發似的熱情化做一道無窮止的長河。他向我說過,《翡冷翠的一夜》中《偶然》、《丁當——清新》幾首詩劃開了他前後兩期詩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出那微妙的靈魂的秘密。

  他的努力永遠不間斷,向前邁進,正如他從不失望的向生命的無窮探究。十年來對新詩這樣不懈怠研求的,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總有一條路可尋,」他說。「我們去尋。」我們看他(我們自己要不要慚愧)不管生活的灰塵怎樣壓重他的翅膀,他總是勇敢的。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但看那生活的逼迫,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人不能受,他忍受。他有一種「信仰的勇敢」,在一切艱難上,他還是急切的求「一條縫裡的一點光」,照亮他的一點靈犀。可惜這世界

  不論你夢有多麼圓,
  周圍是黑暗沒有邊。

  到處有「經絡裡的風濕,話裡的刺,笑臉上的毒」,但是「兇險的途程不能使他心寒。」有時候他

  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浮沉……

  但他還是「迫切的想望,想望那一朵神奇的優曇。」我們全是大海上飄浮無定的幾隻破帆,在蟒綠的海濤間,四下都是險惡,志摩是一座島,是我們的船塢。這生命的道路太難走了,崎嶇,曲折和無邊的陰黯,一聽到

  他唱,直唱得旅途上到處點上光亮,
  層雲裡翻出玲瓏的月和鬥大的星……

  我也是這些被唱醒的一個,聽他說:「一起來唱吧!」十九年的秋天我帶了令孺九姑和瑋德的願望,到上海告訴他我們再想辦一個詩刊。他樂極了,馬上發信去四處收稿;他自己,在滬甯路來回的顛簸中,也寫成了一首長敘事詩——《愛的靈感》。他對青年人的激勵,使人永不忘記。一直是喜悅的,我們從不看見他憂傷過——他不是沒有可悲的事。

  二十年夏季他印了第三集詩——《猛虎集》。他希望這是一個復活的機會。集子開篇的一首《我看見你》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首抒情詩。還有那首《再別康橋》,我相信念過的人一定不會忘記。這類可愛的小詩,在他後期寫的更多,更好——我們想不出如何說他好。我們一讀他的詩,只覺得清,——不是淡——清得見底的;雋永和靈奇的氣息。我們說不對。

  我不敢想去年冬天為什麼再去上海,看不見他了,我看見是多少朋友在他靈前的哀泣。他知道,一定會笑我們忘不了的凡情,他好像說:「我只是飛出了這個世界,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和原先一樣好。趕明兒你們也得來,可是我等不及你們的,我會飛去第三個世界!」呵!你永遠在飛,這世界留不住你!

  洵美要我就便收集他沒有入集的詩,我聚了他的《愛的靈感》和幾首新的舊的創作,合訂一本詩——《雲遊》。想起來使我惶恐,這曾經由我私擬的兩個字——《雲遊》——竟然做了他命運的啟示。看到他最末一篇稿——《火車擒住軌》,只彷佛是他心血凝結的琴弦,一柱一柱跳響著性靈的聲音。

  真的,志摩給我們的太多了:這些愛心,這些喜悅的詩,和他永往前邁進的精神,激勵我們。這年頭,活著真不容易,「思想被主義姦污」,感情賣給了政堂。……志摩爭的就是這點子「靈魂的自由」,他要感情不給虛偽蒙蔽。他還要盡情的唱,顧不得人家說「這些詩材又有什麼用」。看這十年來,誰能像志摩在生活下掙扎,不出聲的掙扎,撥亮性靈中的光明,普照這一群人,不知道光明是什麼。

  「詩人是一種癡鳥,一種天教唱歌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裡自有另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它把溫柔的心窩抵著薔薇的花刺,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它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唉,這一展翅的飛逝!我們仰望白雲,仰望白雲上的星月,那兒是你!也許你,在另一個世界上,享受那種寂寞;也許你

  你已經飛度了萬方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但我們還是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二十一年十月抄記於海甸燕京。

  (文中所引詩及文句,皆出自志摩集中。)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五期,前有編者按:

  十一月十九日是徐志摩先生遭難的周年忌辰。陳先生此文原定在第四期發表,但因脫稿稍遲未及隨版付印,不得已只可擱置到本期發表。——編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