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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師哀辭


  趙景深

  我對於文學發生興趣,是由於兩位師長的鼓勵,一位是洪北平先生,一位便是徐志摩先生。今年十一月十九日「濟南」號飛機失事,志摩師竟遇難慘死,實深痛惜。徐師的詩和散文,尤其是詩,在現代文學史上已經有很大的地位;倘天假以年,必能更有閃耀的光輝。現在我先寫一點追懷的話;他日有暇,還想詳細的介紹他的詩文。

  我國新文學運動的開始實是新詩,在小說只出了兩三本的時候,新詩倒出了十幾種。當時人們寫慣了無韻詩和小詩,徐師忽以西洋體詩在《時事新報》的《學燈》欄內刊出。記得這首詩的題目是《康橋再會罷》,每行字數相等,標點或句讀常在每行之間,不一定是在每行之末。也許徐師的紙幅過短,或是他的字跡太大,以致每行恰恰可以達到紙的末端吧,於是排字的人把這首詩按標點或句讀分行了。這樣既無音節,又參差不齊,不能一樣長短,便變得與無韻詩無別。徐師特意去信更正,重排了一次。因此引起了我的注意。從此我于胡適、康白情、俞平伯、汪靜之等名字外,又記住了一個徐志摩。我常想能夠認識這些位先生,以致欽佩之誠。

  後來知道徐師是在英國康橋大學專學文科的,於是就更加欽佩了。因為我雖是喜愛文學,只受了洪師一年的訓誨,此後改習了兩年紡織工業,不曾繼續得到良好的導師。恰巧一九二三年南開大學開暑期學校,內中有徐志摩先生的近代英文文學。當時我和友人們有一個文學團體綠波社,社員議決,天津的社員一致加入聽講,於是都報名入學。其中如《夜哭》、《他鄉》的作者焦菊隱,《晨曦之前》、《魔鬼的舞蹈》、《孤靈》的作者于賡虞等都是學員。可惜講期太短,兩星期只講十小時。此外徐師還公開講未來派的詩:這兩種演講我都有記錄,收在我的《近代文學叢談》(一九二五,新文化書社版)裡。

  徐師曾拿一首英譯的哥德的詩要全班聽講的學生譯,我得了第一獎,是大幅的哥德的照片。如今時有遷移,哥德的照片已經遺失,只剩下一張法郎士像的明信片,還存在我的匣中,作為徐師的紀念。

  課餘我常和幾位朋友到徐師的宿舍裡去訪問。每在綠蔭之下,蒙著太陽的光照,聽徐師談講文學。他問我看過莎士比亞不曾。我說不曾看過,只看過蘭姆的《莎氏樂府本事》,他勸我看一看原書。但我終因其趣味不是近代的,不曾去看,有負徐師介紹的美意。

  綠波社天津總社社員曾于徐師的講演結束後,請他茶敘,藉為話別。當時並共留一影,現此影尚在我的照相冊中。席間徐師問起我將來的志願:「你是否以文學為業呢?」我說:「我是這樣的想。」徐師搖了搖頭說:「太難,太難!文學是只好作為副業的。」

  徐師剛離天津,我就失了業,天津《新民意報》為了文學副刊不受讀者歡迎,或是節省經費,或是為了他故,便將我裁撤。我便寫信給徐師,想譯稿為生。他便介紹我替《晨報副刊》譯小說,給我的覆信說:

  ……我十一離京去北戴河,不久即為祖母病危急急的南回。老人的病竟不起,她生前愛我最深,而彌留前竟不能通一言為訣,甚令悲愴!關於譯小說,盼即直接與博生通信(附言介紹)。能試譯哈代,最合我意,吉白齡亦可堂試。我大約月底方能到滬,泰氏(指泰戈爾)如來,則十月初偕同北上,爾時當可會面。(一九二三,九,六。)

  後因振鐸兄介紹我到長沙去教書,便不曾譯小說,但徐師的盛意是深感的。在長沙兩年的教書生涯裡,也常看看晨報,知道此時《晨報副刊》已由徐師編輯,幾乎每天都有他的長篇文字。我以前知道他的筆是不大勤快的,現在忽然如此大量生產,真使我非常驚訝,對於他的精力表示欽敬。《詩刊》也於此時產生,造成了今日的西洋詩體。我所譯的一首哥德的詩也在這時刊了出來。《巴黎鱗爪》、《自剖》、《落葉》、《翡冷翠的一夜》幾乎都是此時的成績。可以說一九二五年是志摩師最有收穫的可紀念的一年。

  與徐師一別就是兩年半,直到一九二六年春天,方才第二次在上海與他相晤。我知道他到了上海,便寫信給他,想去看他,並索贈《志摩的詩》(中華仿宋字排,華裝)。當時他複了我一信:

  太對不起你了!你信到後,我就想專程去看你先不通知你,但新年來為私事在滬杭路屢次往復,不曾騰出空來,所以沒去成,也沒回信,請你原諒。明天(元宵)我上午到振鐸家裡,我叫他約你也去,不知便否,盼望你見面。我聽說你快成家了,而且是蘇州親,先賀喜你,不是我俗套,因為遲早躲不了那一天,我自己也不在遠,說實話,詩集明天帶給你。(一九二六,一,十四。)

  蘇州親就是指我的前妻馬芝寶,他自己也不遠,大約也不必加注解了。

  我為了家貧無力完姻,只得臨時趕譯了一篇柴霍甫的《活財產》出來,拿了譯稿去見徐師,想換一點錢用。那時徐師和他的父親以及兒子阿歡都住在旅館裡。時候是早晨,他們都剛起來。徐師的父親正在剃頭,他很胖,很誠樸,完全與徐師兩樣,既不瘦削,亦無翩翩的風致。阿歡大約十歲左右,倒很像他的父親,用一句舊小說上的話,生得「眉清目秀」,徐師說:「趙先生會講童話,你請他講給你聽吧。」阿歡便纏著我講,我只得講了一個安徒生的《大小克勞司》給他聽。我正在指手畫腳的時候,志摩師彎著腰從門外騎著小腳踏車進來,叫喊說:「你看爸爸騎你的車!」阿歡拍掌大笑。

  後來我又與志摩師談詩,問他對於自己的詩所最喜歡的是哪一首,他說是《無題》,後來我將這首選在我的《混合國語教科書》第二冊裡。

  他收下了《活財產》,以備編《晨副》之用,預先給了我四十元稿費。加以叔父資助我數百元,我便草草結了婚。

  結婚後便到紹興教了一年書,又到海豐教了半年,回滬時是一九二七年夏天,正逢徐師等在華龍路開辦新月書店的時候。我把新詩集《荷花》結集起來,想因徐師之力,在新月出版,但徐師勸我暫且不要出版。我因為好勝心切,終於後來交給開明出版了。徐師,請恕我沒有素養,現在我已謹慎寫作了。

  從這時起,我便不曾離開上海,四年半的上海生活間,時常在筆會和其它宴會席上遇見徐師。因為忙於衣食,師友均疏,此後便不曾特地去訪徐師,一九二七年有一次的訪問,我曾寫了一篇《是媽媽!》收在當軍上海婦女慰勞北伐前敵兵士會紀信刊裡。誰知這竟是最後的一次訪問了呢?

  我的前妻死後,我又與李希同女士結婚,徐師特地來喝喜酒,還送了一個極雅致的滿綴著紅玫瑰花的橢圓花籃;為時不過二年,想不到我竟要送徐師的白花圈了!

  最近徐師的《猛虎集》出版,我買了一本來讀,正在這樣想念,這本詩集裡已由晚唐的綺靡風格移向宗教的虔敬了,誰知這竟是他最後的著作了呢?

  徐師的散文集題作《自剖》,封面畫著他的面容,一把紅刀把他的面容分作兩半,旁邊是些圓圈,海扇之頭。以迷信說來,這似是預兆。紅刀是紅火,圓圈之頭就是飛機內的機件。集中並有《想飛》一篇。難道徐師真的應了預言了麼?

  像徐師這樣文采華麗,連吐一長串的珠璣的散文作者,在現代我還找不到第二個。丘玉麟雖還有一點近似,總覺顯露堆砌的痕跡,不及徐師的靈活。

  記得朱自清說過,現代中國詩人,須首推徐志摩和郭沫若,徐師的戀愛小唱如《雪花的快樂》之類的確是值得稱讚的。

  《自剖》文學集有《哀思輯》,不想竟臨到我為徐師寫哀思了。白采、羅裡芷、胡也頻、朱大律……一個個地夭折,現在徐師又與世長辭,唉,人生的變幻無常呵!命運,命運,他的力量是這樣的大,我現在才明白為什樣徐師這樣的愛哈代並且要我也譯《哈代》!

  一九三一,十一,二十七。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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