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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志摩先生


  何家槐

  我正在急切地盼望寒假,因為志摩先生北上時,曾經說了又說:「寒假我准回上海,一到我馬上通知;你如不回家,又可時常到我這兒玩。」

  我成天就只想到這個——寒假的到來。他臨走,火車就要開的時候,還忘不了叮嚀我用功英文。說我寒假去看他,要留我住幾天,考試考試我半年來的成績。他說要我念名家的詩,濟慈的,比方說,他希望我能學得像一個樣子。他說得那樣懇切,那樣真誠,真叫我感動。這半年來,我身體不好,又兼國家多患難(宣傳請願就花了我不少的光陰),實在無心情念書。幾個月過去了,我還是一無成績。我真怕面對面的試驗,那太難,太不易蒙混。沒有真貨色,你就得臉紅。但我還是很盼望寒假。我每每幻想一個大凍的寒夜,一爐熊熊的白火,前面坐了我們兩個人,像師生,又像兄弟;旁邊蹲著他最疼的貓——那純粹的詩人。它一定滾動著靈活的眼,半瞭解半懷疑的,向著我們望。空氣又暖和,又寧靜,白髮蒼然的竺震旦(即泰戈爾)先生,怪舒服地坐在大椅上,注視著寒冷的門外。在一陣寒暄以後,我照著預定的課程取出詩集,朗聲地念了起來。我英文根基淺,那深奧的詩,我一定不能完全瞭解。我也准不會念得準確,念得流利。聽了那艱澀的、吃力的聲音,看了那一半慚愧,一半懊喪的樣子,他准會發笑。我實在繼續不下了,他一定會開導我,像教師,又像父兄,那樣的和藹!如果我還是不懂,我想他還會像平日一樣地取笑我說:「家槐,你的聰明還不及它——」指著他那純粹的詩人。怕我誤會,他又會連忙解釋:「當然這是說笑的。」……多麼生動的幻想!我以為再過一個月就會實現了,誰料我的夢竟永遠成了泡影!

  志摩先生待人,真是再溫柔再誠心不過的。不論老小男女,誰都愛他的脾氣。我性情原是很憂鬱,很固執,他時常勸我學活潑一些。不論在口頭或通訊中,他始終眷眷地叫我去了書呆子氣,叫我舉動不要太呆板,太刻畫,要我多交際,衣服也不要穿得太隨便,起碼要成個樣子。我答應是答應的,但從不曾照做。「江山好移,本性難改」,這話是真的。我雖想努力振作,結果還是懶得不成話,落拓得異常。雖是因為窮,大半還是因為自己太不要好,太不自愛,太不會修飾。我從不戴帽,頭髮長得像狗毛,不修面,也不刮鬍子;而且不論季候地穿著一件長衫,一雙從不擦油的皮鞋,走路一拖一拖,講話一頓一頓,眉頭老是跟誰鬥氣似的緊蹙。那種落魄,頹喪,破爛的樣子,給一個愉快,漂亮,愛談笑,不喜歡沉悶的人瞧了,如果不是這樣好講話的志摩,誰容受得下?誰耐煩,誰願意周旋!但你看,他不但不怕麻煩,反而很歡喜同我一道。有時我坐在他的書房裡一連幾個鐘頭,簡直「守口如瓶」的,緘默著不則一聲。那種沉默真叫人氣悶。我現在想起自己的那些陰陽怪氣,毫無理由地給人不歡,真後悔。看我很憂鬱,很煩心,他老是不安似的問:「什麼事使你這樣煩悶?我看著你的樣子難受。」是的,究竟什麼事使我這樣煩悶?這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覺一片灰黯,渺渺茫茫的,不知道什麼是苦悶的原因。我心地太窄,不開朗,什麼事我都只看背光的一面。生氣與歡樂,在我仿佛是全沒有份兒。我的成天呆著臉,不快活,連自己也不無能為力。所以聽到他的話,我只有苦笑。這當然更使他難堪。在這種時候,他只得跟我枯坐,硬著頭皮活受罪,因為我的心一沉,誰也挽回不了我的歡樂。我自己憂心如焚,就埋怨到人家,我最怕在自己無光的面前,出現帶笑容的臉。但一見了他,我就全改了脾氣。反而在這種最難得高興的日子,最愛去找他,找到了又覺無話可說,無事可做。就只在他那裡呆坐幾點鐘,也似乎足以慰我。因此他在一禮拜內,受到我悶氣的總有幾趟。但他從不曾對我表示不滿。他老是那樣和氣,那樣可親,那幾乎是慈愛的,殷殷垂問的態度,使我感到人情的溫暖。我記得每次去,他老是要握一握我的右手,又緊又長久,有時他還似乎很高興地叫:

  「好久不見了呢。」

  「不是前禮拜曾來過嗎?」

  「喔,是的,你似乎又瘦了一點。」

  「我覺得天天消瘦下去,你猜我幾歲了?」

  「二十三四吧。」

  「二十一,你怕不會相信?」

  「那有什麼不可信的?」

  「你已三十多,但看來,還是你年輕。」

  「你瞎說!」

  看我很不樂,他總是笑著,走近我的身邊說:「你太沉悶了,我實在替你擔心。你真像一個鄉下的孩子!你應該多結交朋友,正當花時的青年,還不應該像花草一樣的新鮮嗎?」我聽他講,點點頭,但還是沉默。在這種使人難過的氛圍中,他不是朗聲地念幾句英文詩,就是看一看鐘說:「快十二點了,我們吃飯吧。」

  吃飯的情形,我也是永遠忘不了的。一上桌,不知怎麼的,我就顯得很拘束,眼睛看著碗,仿佛不好意思大膽吃菜的樣子。看了我那一筷是一筷,一瓢是一瓢,嚴謹到極了的舉動,似乎很使他不安,大聲地叫「家槐吃火腿」,「家槐吃魚!」看到我不動,也不回答,於是他就替我夾了一大箸,放上我的碗。有次他要我吃蝦,我回答說:「我不會,因為我不慣。」「這有什麼不會的——」他很溫藹地笑著說,「只要咬去就行了。」

  今年夏天的一個早上,我在電車上忽然頭昏腦脹地感到一陣眩暈,原因是中痧。在郁達夫先生家裡吃了十滴水,就覺得比較清爽,到成和村的時候,已經全好,不過還有點軟弱。他沒有起來,我就隨便拿了一本小說看,不去驚動他。後來吃飯了,我在無意間說及早上的發痧,他不及聽完,就連忙很驚惶地叫人買藥,一面責問似的向我說:「現在怎樣了?好過不?為什麼不早點叫我?真是不懂事的孩子……」

  我最大的痛苦,就是眼病。我是有沙眼的,據醫生說。我的眼睫毛不時內卷,一遇到這種情形,我就痛苦得要命。他時常勸我醫,我自己卻隨隨便便,打算得過且過地馬虎過去。他的急甚於我自己,每次來信,總有幾句跟下面差不多的意思的:「你的眼,我一想起便繫念。身體是不能不顧管的,不論哪部分一出毛病,即受累無窮。你的眼既已不好,千萬不可在光亮不適處或已感到疲乏時勉強做工。眼睛關係太大,你非得養好。我想你不妨向家裡單獨要一點治費,趁這時治好。你年紀正輕,也不必過分急於成名。沙眼到瞎眼是極近的,萬不可玩忽。你那不在意似的寬心,真使我替你著急……」其實我也何嘗是寬心?我家境清貧,籌學費已是不易,我一人念大學就累得全家受苦,哪忍再為了我的一隻眼,再向他們壓榨?這苦衷,只有志摩先生知得最明白,因為只有向他我是什麼話都會講的。他最歡喜人坦白率直。有一次,我忍耐不住告訴他說:

  「我雖想馬上就醫,但沒有錢……」

  「向家裡要過沒有?」

  「沒有。」

  「也許你父親會寄一點的。」

  「那自然,但我不忍……」

  「真為難——」他沉思了一刻說,「那麼你問過醫生嗎?」

  「問過。」

  「他說怎麼醫?」

  「先開刀。」

  「就是這樣?」

  「是的。」

  「那費用一定不貴——」他忽然很高興似的說,「我替你負擔就是。」

  我沒有話,在那時,我能說些什麼呢?客套的感謝是無用的,他最恨虛偽,最恨敷衍。他時常說:「下次客氣話不准再說了,況且我並沒有幫你什麼忙。只要你誠誠心心把我當一個老阿哥看,我就快活……」他就只愛「誠誠心心」。當著他那真誠的笑容,誰能說一句假話?我性急,但他從容的時候是很從容,一急卻比我還急。他那股天火似的熱情,不允許應做的事有一刻遲緩。就如那一次,他馬上給我錢,要我立刻上醫院。那也是冬天,外面是陰霾的雲,刮得人倒的風,我真不願離開那舒適的沙發,那溫暖的火爐。但他不容我再坐,拖我起來,把我送出門外。他又怕我只圖省錢,所以一連告訴我四次,說我如果三等不乾淨,可住二等,錢不夠儘管打電話給他,總能夠替我設法。我真的住了二等。剛到院一天,我就接著他的來信:「難為你在這大冷天,雨天,一個人閉著一雙眼,在醫院裡幹悶。我不能去看你,又不能多寫一點給你解悶。你眼未好以前,我勸你不必急於寫文章。眼睛是大事情,我們沒有它,天地就昏黑。你先養好,痊了再計劃做事吧……在院時以多睡靜養為宜,切不可過度勞神……」

  我小說寫得不多,一半因為懶,一半因為生活太不安定。而且我的性情也躁急,什麼都想速成。一篇小說往往寫得很粗率,本來還有許多可寫的,但為了早點把它結束,早點送它出去試命運,我就糊糊塗塗地把它結上一條尾巴。譬如去年暑間最炎熱的日子,我竟一口氣寫成了一萬多字,在兩天以內。(那當然是糟!)他往往為了我的這種壞脾氣擔憂,說我原很可以寫,如果用心點,竟許有自己不意料的成功等候著。但我不潛心修養,不向更高處呼吸,更深處著想,得到的一定只是小成。他像這樣地勸我,始終是很溫和,很真誠懇摯的。我又不時的愁窮,不高興多寫文章,他老是很鄭重地戒我:「文章你能寫,當然要繼續向前努力。寫好文章是終身的愉快,窮是不礙的,況且寫文章的誰不是窮?……」

  我從不曾向他要字,今年暑天突然想到要他寫一張屏。我也從不曾送他禮物,也是今年夏天,我從家裡帶出一隻洋——其實還不到一隻洋的鮮梨。一共只二三十個,他還是拼命地不肯全受。「我只要十個嘗嘗味就行——」他堅持著說,「你得帶幾隻回去自己吃吃。」「虧你這樣遠的路帶了出來,」他又問,「可是很甜?」「是的,」我回答,「又甜又清涼,包你喜歡。」我一邊說,一邊把梨從小網籃中取出,放在桌上。「你不受,爛也要爛在你的家裡——」我比他更堅持,「我千辛萬苦地帶出來就是為你。」看我說得很認真,很嚴肅似的,他大聲地笑了。「那麼你也非得帶回去四隻。」他竟不容人分說的,硬把四隻梨投入我的網籃,於是他大聲地笑了。喔,我怎能忘了他那又活潑,又天真,又洪亮的笑聲!

  還有一次,我在他的抽屜裡亂翻,看他的許多信簡。過幾天去的時候,他很嚴正的責問我:「家槐,你為什麼看我的私信?你知道這是犯法的,許多夫妻竟因此離異。」但那嚴正只是一刹那的。看見我不聲響,生怕我難堪,於是他又很溫柔地:「不過我是不要緊的,你千萬不要介意。」

  他臨走的前一天,我向他要張小照,留個紀念。他說到北平後再寄給我,因為沒有現成的,我以為他隨口說說,一定要忘掉,哪料在十一月十六日的下午,我竟意外地收到了。這是一張最近的留影,精神很好。在十九日早晨,我還發了一信,說照片已到,謝謝他不曾忘掉答應。哪料信剛發,我就看到報上他慘死的消息了。這驚人的死,我如今似乎還不能信,誰料這離奇的天命?但事實明明擺在我的眼前,我明明眼見他的靈柩回上海,眼見他那寧靜的,在永遠安息中的,灰白的臉孔。我不能自欺,這殘酷的殞落,終於不容我否認。想起他死時的慘,以及生前的種種,我哪能禁住中懷的摧痛?

  「……最初消息來時,我只是不信,那其實是太兀突,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經幾回夢見你生還,敘述你歷險的始末,多活現的夢境!……」他在五年前,曾經這樣沉痛地傷過雙栝老人。現在我竟有機會轉借來悼念他自己了。我已永無機會再見他,再聽他談話,再握他那又肥又白的雙手。生與死的界線,已把我們毫不容情地隔絕。除了一張小照,我就無處再瞻仰他的遺容;除了一些信,一張屏,我也無處再可以親他筆墨,多難料的驟歿!他最關心我的第一集小說。他原把它介紹到新月,因為一時支不到稿費,又替我轉送到大東。那裡印得慢,生怕我焦急,又只得把它交還新月。為了它,他不知費了多少周折,受了多少麻煩。他臨走時向我說:「你的集子出來時,我倒要仔細看它一遍,替你寫點批評。」誰料我的集子還不曾出,他已永離人世的羅網,重歸來處,將來睹物懷人,叫我能不黯然!

  他最愛的娘,她的死給他很大的痛苦。有機會馬上去親那另一世界的母愛,他的許多親人,竟許跟他自己說的一樣「在墳墓裡的那一邊開著天倫的懷抱,守候著他們的志摩,共享永久的安閒……」而且他也曾說過「從生入死,在我有時看來,只是投入了一種異樣的冒險。」所以這半空的死,或許是他巴望已久的解化。那另一世界,也許是他認為更美,更詩化的,更永遠的和諧,但在這荒歉的中國文壇,卻始終是個無法補償,無可挽回的損失。想到他未完的偉大的使命,和想他那不散的詩魂,定在泰山的極巔,當萬籟俱寂的五更天,恨綿綿的,悵望著故鄉的天涯!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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