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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志摩先生


  儲安平

  這年代隨處愛給人忍受一份不可言說的苦難,擺著晦澀的臉,教你氣促。全是秋冬景象,一切都掛上死亡的顏色,等著長青芽還遠。國度如深山裡的小部落,睜著眼睛看別人家的長進和熱鬧。孕成的大乳石,只要凶運一到,便是一聲嚇倒人的崩壞。黑漆裡有的是傷感的襲擊。

  雖然時季在一種窒塞的國難的氣息中,可是對於這一顆大星的隕落,志摩先生的罹禍,我相信在一般困亂的心槽裡,當更滲下了一滴苦汁。他關切的朋友和他忠信的讀者,將全感到他們自己的損失;為我們的詩人志哀著。十年來中國文壇的收穫,志摩先生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正如一片荒蕪的土地上,由他來砌起一座樓屋,正還待他的經營。每個人,對於這熟悉的名字,都有一種親昵的感情。他的恩澤是一道最和麗的光,大家都收到他的照耀。

  我初次認識他是在五年前的一個春天。那時,有若干人想排演一個腳本:《茶花女》,在華龍路新月書店三樓談話,在座有餘上沅先生江小鶼先生吳瑞燕女士這一些人。志摩先生就像一架火爐,大家圍著他感到有勁。雖然這一次談話以後也沒有再問聞,可就在那時,我感到他的熱心永遠是大家一個最好的監督。

  過後一兩年,他收下了光華的聘書。一次更接近的通氣是不消說得的。這人初看上去,和他應酬似乎很費力。可是你和他熟悉了,你便明白這正是他的率直,他的誠摯,他詩人的節氣。他對於後進,有的是一份提拔的心熱,如他在《詩刊》第二期上說:「做編輯最大的快樂永遠是作品的發見,除非你不去找他,要不是,一開口就像十年前的老朋友,不跟你來一些套。」(有時虛套只是一種驕傲。)

  要他寫東西有一絲苟且是不來的。他在《猛虎集》上說,他有時為了一些破爛的句子或一個字眼也得拼忍成天半日。字眼一到他手就全標出了它們自己的分量。這認真是我們絕大的師法,我說不僅是在文學的努力上,便是在為一切學問或為人上也一樣。

  在他自己的功績上,散文的成就比詩要大。他文筆的嚴謹,在中國至今還沒有第二個人。散文原是詩的擴演,他曾對我說,內涵是它的骨骼,辭藻是它的外表;一座最牢的房子,外面沒來一些現代美的彩色與輪廓,仍不能算定成它的建築上的藝術。他的文章,各色各種爽口的好水果全有。你讀過他的作品,便知道,香豔的如《先生,你見過豔麗的肉沒有?》哀悱如《我的彼得》。

  我最末一次和他見面是去年一月裡。那時我預備去北平。有一天去看他,三個鐘頭前,他正從北平回來。聽見我也上北平去,說:

  「好極了,咱們的朋友都在向北平流。往北平只要自己有翅膀,上海,上海你得永遠像一隻蝸牛般的躲在屋子裡。

  年青是他的本分。在《自剖》裡,他自己說:「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他的興趣永遠是雪天的白瓣,他的靈感永遠是波濤的洶湧。

  為了自己文學修養上的稚淺,我想往北平後,常去他處承教承教。有一天張東蓀先生告訴我說志摩先生已經到了北平,在第二天,我又為了別的緣故,回到了南邊來。去年春天編《今日》,問他要稿子,他來信時還記得念到這江南的好嫵媚;我在西湖時,曾經裝了一袋桃花寄給他過。

  我寫散文多少是受著他的影響的。「在相識的一淘裡,很少人寫散文。」不過他說:「在寫作時,我們第一不准偷懶……」對於他這份督促我永遠不該忘記。

  但是天不為這荒蕪的中國文壇多延留幾年這卓越的詩人。就在「一球光直往下注,嘭的一聲炸響」裡,炸倒了這破碎的文壇上的中柱。

  當我有一天晚上讀了第一家登載了關於他罹禍的不幸消息的Evening Post(是家璧拿來我看的)以後,我的意境中,一時體味到一絲說不出的苦澀,一次至大的哀悼。我跑到或寫信給每一個關切志摩的朋友或讀者,報告們這一份不能補給的大損失。

  三月江南又是一片好春光。在今夜,在這十六分外圓的月亮下,憑我嚮往對他的一宗刻實的信心,寫下這短短的兩千字紀念他。我祝福他在天的靈魂永遠的輕鬆著;他的精神永遠是不死的。

  十一月二十二日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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