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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是人人的朋友


  方令孺

  再有什麼比這個消息更慘烈?這真像是處在迷離的夢境,不信志摩會這樣忽然失去!不管他是在天上融化,或是摔碎在岩石上,那情景只有他自己知道。唉,他帶著人類所有的創痛去了!今後再看不見志摩,所有他的朋友,誰的心中不失去那蘊育著的和諧的韻調?所有知道他的年青人,誰不哀悼?只有志摩的心是永遠同年青人的心合攏,而以生命注挹的。昨天下午在淩叔華家裡,沈性仁,張奚若夫人同叔華都在座,大家都哀悼志摩。叔華說,幾年前他們有一個快雪會,是在雪天裡同很多朋友游西山,後來志摩做一篇文章紀游,叔華把他這篇文章抄到一個本子上,頭一頁上寫一副對聯,(我不會背原文)意思是俯臨高處看溪壑裡的雲霧的景致,上面戲題志摩先生千古。這次志摩將離北京的時候,叔華無意中給他看了,他還說,「哪就千古了呢?」誰知道竟成讖語!他們都歎贊志摩有溫存的性質,肯為朋友間的事盡心,並且他又是那樣有興致有毅力,能同世界的文藝活動銜接。

  張奚若夫人垂淚說:「我們這一群人裡怎麼能缺少他呢!」

  沈性仁黯然,說,「這都是造化的安排!」

  那時候,房裡已浸透了青藍的光,半輪冷月掛在帶幾片殘葉的樹枝上,一陣烏鴉飛過,一室的人都沉默了。

  「人事真是無常嗎?」夢家來信這樣傷感。我想去年在南京看見志摩,是比這時候早三個月的天氣吧,記得雖然感到一點秋意,可是在蔥蘢的梧桐樹上才綴上幾片黃葉。有一天剛上燈的時候,夢家,瑋德,同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在我家裡等著志摩。一會他來了,穿一件灰色的長袍,那清俊的致,使我立刻想像到李長吉杜牧之一班古代的詩人。我們登園後的高臺,看河水印著暮雲,志摩同我家老僕談那一道古橋的歷史。晚上我們都在橘子色燈光下圍坐,志摩斜靠著沙發,在柔和的神態中,講他在印度時的事。說,晚上睡在床上看野獸在月光下叢林裡亂跑,又有獐鹿繞著他臥床行走。那時候我們都忘記了自己——成年人的心——同孩子一樣笑樂。門外有一架藤蘿,他走的時候對我說:

  「在冬天的夜裡,你靜靜的聽這藤蘿花子爆裂的聲音,會感到一種生命的力。」

  其後我往來上海北京,總是看見他有靈活的精神,不衰的興致。對著他,這沉重的心減卻分量!所以有一次我給瑋德信上說,我們悄悄的看,志摩背上不是也蹁躚著一雙小翅膀?想不到他真的在天上飛去!

  志摩去了,第一的打擊,是此刻新詩的前進,鳥瞰中國詩歌的變遷大勢,新詩運動是現今頗重要的時期,志摩是這時期最起勁,而且號召有力的人,這就是因為他肯得吹喇叭,加以他自己的笙簫又吹得異常嘹亮,我常想,像他那樣有無限無邊的寫作力,是因為他有一個不衰老的心,輕和的性格,同火熱的情感。從自己心裡燒出的生命,來照耀到別人的生命,在這種情態下吐出來的詩歌,才能感到靈活真誠。讀志摩的詩,像對這壁爐裡的柴火,看它閃出夭矯上升的火焰,不像那些用電光照出的假火炭。讀他的文章,使人想到佛經上所載的迦陵頻伽共命之鳥,有彩色的羽毛,有和悅的聲音,聽的人沒有不被他感動。現在再聽不到他新穎的歌聲!可是,不消滅的是他的心。藏在文字裡,永遠傳給後人!

  雖說在這衰頹的時候,在橫蠻抑壓底下,志摩是超脫了。我相信,在那最後一刹那,他決沒有想到地上,只驚歎著大自然的威猛。但是他的生存的朋友們,這黝黯的生活,誰再能給以激勵!

  十一月二十二日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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