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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志摩最後的一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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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振聲 十一月十九日夜裡十二點了,忽然接到濟南來的電報,說是志摩在開山機焚身死!天啊,我的眼睛可是花了?揉揉眼再看,那死字是這般的突兀,這般的驚心,又是這般地不可轉移!電報譯錯了吧?那是可能?查了再查,這志摩與死萬不能連在一起的觀念,竟然由這不肯錯一字的電碼硬給連上了!電報的錯字每每有,為什麼這回它偏不?但常常有些奇突可怕的事變,嚇出一身冷汗後,醒來竟只是一個噩夢。這回敢不也是?但願它是!四周望望,書架,桌椅,電報,為什麼又這般清晰,這分明又不是夢!志摩,他是真死了! 記得我們最後的一別,還是今年六月裡在北平中山公園,後池子邊上,直談到夜深十二點以後。那是怎樣富有詩意的一個夏夜! 月亮沒有。星斗是滿滿的。坐在枝葉蓊翳的老柏樹底下,對面是古城下一行的路燈,下面池子裡的魚潑剌潑剌地飛跳,身子松松懶懶地斜靠在池邊的長椅上,腳蹺在臨池的欄杆上,眯著眼吸煙,得,這是多好的一個談天的環境與談天的姿勢! 於是我們談到星星的幽隱,談到池魚的荒唐,談到古城上樓閣的黑輪,談到池子裡掩映的燈影,談到夏夜的溫柔與不羈,談到愛情的曲折與飄忽。最後,又談到他個人的事情上去了,如紫藤的糾繆,如綠楊的牽惹,如野風的渺茫,如花霧的迷離。我窺見他靈感的波濤,多情的掙扎!那是多有趣味而又不能發表的一段呀! 時已半夜以後了,露水把火柴浸洗,煙都抽不著。沉靜著聽那夏夜的神秘吧。忽然遠遠的幽幽的來了一陣音樂之聲。 「聽,那故宮的鬼樂」!他說。 那音樂真像似從故宮方向來。「你想這音樂是在幽宮的一角,幾個幽靈泣訴故宮的舊恨好呢?還是在千門萬戶的不夜之宮,三千女魂一齊歌舞好呢?」是我問。 「唔!你去幽宮吧,我得先看了歌舞,再到幽宮去找你。」他彎了嘴笑。 我們尋著音樂聲往東走,經過一段幽涼的長路,到了來今雨軒。也不見有跳舞的音樂。 「這音樂真來的古怪!」他側著耳朵說。 出了公園的前門,我們又順著天安門東走,高大的城根下,只有我們兩個影子。 「小曼來好幾封快信催我回去了。」他有所思地說。 「你怎樣還不走呢?」 「等飛機呀!」 「幹嗎必須坐飛機?」 「快。」 「你等上一星期呢?別頑皮了!乖乖的坐車去吧。回首坐船,到青島還得來見我們,我們陪你逛嶗山。」 「飛機過濟南,我在天空望你們。等著,看我向你們招手兒吧。」 「我明天也就要回去了。」 「怎樣快!幾時見?」 「你一準到青島來。」 「好吧。」 志摩,你是答應我們了!但我們等來等去,等到了你一個驚心的消息。 許多朋友來信說,「志摩死了,我們哪裡更找到像他這樣一個可愛的人!」 是的,我們的損失,不只是一個朋友,又是一個詩人,一個散文家,更重要的,是人類中失掉了一曲《廣陵散》! 談到詩,志摩實在給了它一個新的體魄,雖然在音節上還未能達到調諧的完美。可是,只要詩得了新的體魄,它不自然會找一個適當的調子嗎我常想新詩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自然是胡適之先生們打破舊詩的樊籠,促成新詩的雛形,然在這一階段中作白話詩的都還脫不了舊詩的氣味。只在形式上把詩的用字白話化,把平仄的拘束給打破了。而內容上還不能算是如何的新。及至志摩,以充分西洋詩的薰陶來寫新詩,不但形式一脫舊詩的窠臼,而取材、用字、結構及氣味,都不是舊詩而是新詩了。為方便,可說是到了第二階段。如他初期的《嬰兒》、《白旗》、《毒藥》諸篇,具有何等的力量!但這種散文式的詩,到底是丟了詩的主要成分——音樂的美!志摩詩的進展,音節漸漸地西詩化,這是看得出來的。但從單音字與複音字的不同,中西語調的差異,中國新詩的音節,不是可以整個西洋化的。這必從中國語言中找出它自身的音樂來才使得。所以第三階段,就是新詩音節的追求。自五年前聞一多先生與志摩在《晨報》所創辦的《詩刊》,以致今日新月出版的《詩刊》,都是在這一方向努力的行程。而志摩的《猛虎集》已較《志摩的詩》音節為調諧。儀容也整飭了,雖然我們還盼他不失掉初期的力量。誰知在這最後的奮鬥中,我們正想看他偉大的成績時,他卻飄然而去呢! 至於他那「跑野馬」的散文,我老早就認為比他的詩還好。那用字,有多生動活潑!那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那聯想的富麗,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態度與口吻,夠多輕清,多頑皮,多伶俐!而那氣力也真足,文章裡永遠看不出懈怠,老那樣像夏雲的層湧,春泉的潺湲!他的文章的確有他獨到的風格,在散文裡不能不讓他占一席地。比之於詩,正因為散文沒有形式的追求與束縛,所以更容易表現他不羈的天才吧? 再談到志摩的為人,那比他的散文還有趣!就說他是一部無韻的詩吧。節奏他是沒有,結構更講不到,但那瀟灑勁,直是秋空的一縷行雲,任風的東西南北吹,反正他自己沒有方向。他自如地在空中卷舒,讓你看了有趣味就得,旁的目的他沒有。他不灑雨,因為雨會使人苦悶;他不會遮了月光,因為那是煞風景。他一生決不讓人苦悶,決不煞風景!曾記得他說過:「為什麼不讓旁人快樂快樂?自己吃點虧又算什麼!」朋友們,你見過多少人有這個義氣? 他所處的環境,任何人要抱怨痛苦了,但我沒聽見他抱怨過任何人;他的行事受旁人的攻擊多了,但他並未攻擊過旁人。難道他是滑?我敢說有一個認識他的朋友會有這個印象的,因為他是那般的天真!他只是不與你計較是非罷了。他喜歡種種奇奇怪怪的事,他一生在搜求人生的奇跡和宇宙的寶藏。哪怕是醜,能醜得出奇也美;哪怕是壞,壞得有趣就好。反正他不是當媒婆,作法官,誰管那些!他只是這樣一個鑒賞家,在人生的行程中,採取奇葩異卉,織成詩人的袈裟,讓哭喪著臉的人們看了,鉤上一抹笑容。這人生就輕鬆多了! 我們試想想這可憐的人們,誰不是仗著瞎子摸象的智慧,憑著蒼蠅碰窗的才能,在人生中摸索唯一引路的青燈,總是那些先聖往哲,今聖時哲的格言,把我們格成這樣方方板板的塊塊兒。於是又把所見的一切,在不知不覺中與自己這個塊塊兒比上一比,稍有出入便罵人家是錯了。於是是非善惡,批評叫駡,把人生鬧得一塌糊塗,這夠多蠢!多可憐!志摩他就不——一點也不。偏偏這一曲《廣陵散》,又在人間消滅了! …… 志摩你去了!我們從今再沒有夏日清晨的微風,春日百花的繁茂!我再不忍看那古城邊的夜燈,再不忍聽那荷花池裡的魚躍!假若可以換回的話,我願把以上的一切來換你。你有那晨風的輕清,春花的熱鬧,夏夜的荒唐! 你回來!我情願放走西北風,一把揪住了你! 二十年十二月 青島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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