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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志摩的散文


  梁實秋

  我一向愛志摩的散文。我和葉公超一樣,以為志摩的散文在他的詩以上。志摩的可愛處,在他的散文裡表現最清楚最活動。我現在談談志摩的散文的妙處。

  志摩的散文,無論寫的是什麼題目,永遠的保持一個親熱的態度。我實在找不出比「親熱的」更好的形容詞。他的散文不是板起面孔來寫的——他這人根本就很少有板面孔的時候。他的散文裡充滿了同情和幽默。他的散文沒有教訓的氣味,沒有演講的氣味,而是像和知心的朋友談話。無論誰,只要一讀志摩的文章,就不知不覺的非站在他的朋友的地位上不可。志摩提起筆來,毫不矜持。把他心裡的話真掏出來說,把他的讀者當做頂親近的人。他不怕得罪讀者,他不怕說寒傖話,他不避免土話,他也不避免說大話,他更儘量的講笑話,總之,他寫起文章來真是痛快淋漓,使得讀者開不得口,只有點頭只有微笑只有傾服的份兒!他在文章裡永遠不忘記他的讀者,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和你指點和你商量,真跟好朋友談話一樣,讀志摩的文章的人,非成為他的朋友不可。他的散文有這樣的魔力!例是無須舉的,因為例太多。沒有細心咀嚼過志摩的散文的人,我勸他看《自剖》、《再剖》、《求醫》、《想飛》、《迎上前去》(俱在自剖文集裡),他將不僅在這幾篇文章裡感覺文章的美,並且還要在字裡行間認識出一個鮮龍活虎般的人。

  文章寫得親熱,不是一件容易事,這不是能學得到的藝術。必須一個人的內心有充實的生命力,然後筆鋒上的情感才能逼人而來。據我看,有很多人都有模仿志摩的筆調的樣子,但是模仿得不像,有時還來得嘔人,為魄力不夠而只在外表上學得一些志摩的Mannerism自然成為無聊的效顰。志摩的散文有很明顯的Mannerism(這個字不好譯,意思是文體上一個人所特有的種種毛病),但是除此之外,他還有他的風調(Style),風調是模仿不來的。只有志摩能寫出志摩的散文。

  志摩常說他寫文章像是「跑野馬」。他的意思是說,他寫起文章來任性,信筆拈來,扯到山南海北,兜了無數的圈子,然後好費事的才回到本題。他的文章真是「跑野馬」;但是跑得好。志摩的文章本來用不著題目,隨他寫去,永遠有風趣。嚴格的講,文章裡多生枝節(Digression)原不是好處,但是有時那枝節本身來得妙,讀者便全神傾注在那枝節上,不回到本題也不要緊。志摩的散文幾乎全是小品文的性質,不比是說理的論文,所以他的「跑野馬」的文筆不但不算病,轉覺得可愛了。我以為志摩的散文優於他的詩的緣故,就是因為他在詩裡為格局所限不能「跑野馬」,以至於不能痛快的顯露他的才華。

  「跑野馬」不是隨意胡寫的意思。志摩的文章無論扯得離題多遠,他的文章永遠是用心寫的。文章是要用心寫要聚精會神的寫才成。我記得胡適之先生第一集《文存》的序裡好像有這麼一句:「我這集裡有一篇文章不是用心做的。」我最佩服這個態度。不用心寫的文章,發表出來是造孽。胡先生的文章之用心,偏向於思想方面較多於散文藝術方面;志摩的用心,卻大半在散文藝術方面。志摩在《輪盤》自序裡說:「我敢說我確是有願心想把文章當文章寫的一個人。」我最佩服這個態度。《輪盤集》裡有兩篇《濃得化不開》,志摩寫好了之後有一次讀給我聽,我覺得志摩並不善於讀,但是他真真用心的讀,真鄭重的讀。想見他對於他的作品是用心的。誠然,他有許多文章都是為了報紙雜誌逼出來的,並且在極短的時候寫出來的,但是這不能證明他不用心。文章的潦草並不能視所用時間長短而定,猶之是不能視底稿上塗改的多少而定。志摩的文章往往是頃刻而就,但是誰知道那些文章在他的腦子裡盤旋了幾久?看他的《自剖》和《巴黎的鱗爪》,選詞造句,無懈可擊。志摩的散文有自覺的藝術(conscious workmanship)。

  志摩的天才是多方面的,詩,戲劇,小說,散文,他全來得。記得約翰孫博士讚美他的朋友高爾斯密好像有這麼一句:There is nothing that he did not touch, and he touched nothing that he did not adorn.大意是:「沒有一件事他沒有幹過,他也沒有幹過一件他沒幹好的事。」志摩之多才多藝,正可受這樣的一句讚美。不過我覺得在他所努力過的各種文學體裁裡;他最高的成就是在他的散文方面。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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