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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蜒:一隻小鼠


  (Arabesque:a mouse)

  A.E.Coppard 著
  徐志摩 譯

  在一路都是崇高的買賣與禮拜的建築的大街上有一所高而窄的屋子夾砌在一家咖啡廠與一家鞋匠鋪的中間。這屋子有四層逼陡陰沉生回音的樓梯,在頂層上,一間滿聞著陰乾蘋果與小耗子味兒的屋子裡有一個中年男子坐著念俄國小說,直念得他自以為是發瘋了的。時間是不早了,戶外的夜是又黑又凍,下面的走道上是杳無人跡,昏沉得不可辨認,這時候他合上了他的書,在無焰但還亮著的爐火前木然的坐著。他覺得他是疲倦了的,但他還不能安息。他瞪眼望著板壁上的一幅畫,直望得他想哭,畫是Utamaro的一張彩印,一個吃奶的孩子窩緊著他媽的胸膛,她坐位的後背掛著一架黑鑲邊的鏡子。這是極聖潔與裝飾的一幅畫,雖則它那人體的畫法是古怪的。那人盡著望,心裡轉著念頭雖則眼裡空空的不見什麼,直到那煤氣火的嗤響聽得他發恨。他站了起來,關滅了火,坐在暗屋裡想借安逸的爐溫來靜定他的心。他正想開始和自己談話的時候,一個小耗子從相近壁爐腳板的一個小洞裡爬了出來,急咻咻的跑進了爐圈裡去。那人素來就嫌惡這些陰惻惻的夜晚的東西,但這一個耗子是小巧機靈得動人,它的小神兒怪得好玩,所以他輕輕的把他自己的腳從爐圈上移開,簡直頗有興味的坐著看它。那耗子沿著爐圈的陰影裡挪著,到了爐邊,坐對著光亮,用它的前爪摩著它的腦袋,耳朵與稀小的肚子,倒像它是在這暖氣裡洗澡,這時候忽然飛快的,爐火萎了,一塊煤燼掉了下來,驚得那耗子一霎眼遁回了它的巢穴裡去。

  那人把身子靠前向著爐架,他的手放上一隻「袋燈」。轉上了光,他打開了火爐旁邊一個櫃子的門。一個櫃格子裡放著一個鉤著乾酪的小捕鼠器,用一個鐵絲彈簧做的,它一下來就鍘破不防備的不留心的小耗子的背。

  「下流!這樣下流,」他想,「利用活東西的餓來毀它。」

  他一把抓起了那架空器像是要把它擲了火裡去。

  「得,我還不如讓它留著吧!這地方耗子實在鬧得太厲害了。」他還有點兒躊躇。「我希望那小東西別過去把自個兒的小性命弄丟了。」他頂小心的把那機關又給放了回去,關上了櫃的門,又坐了下來,滅糊了燈。

  關於這樣事情世界上還能有第二個人有他那樣的怪僻氣與無主意!就是他的媽,多能幹多美的媽,就是她也曾笑話他的孩子氣的驚慌。他記起怎樣在他做孩子時候有一次,他的約新妹生了不多幾天,一家要好的鄰居給他「晚飯用」的一捆紮住腳的死百靈鳥送他回家。那些雀兒的可憐的死樣難過得他眼淚直冒:他啼著一路奔回家,直跑到廚房裡,這兒他發見了正在進行中的異事。天已是昏暗了,娘在爐火跟前跪著。

  「媽!」他輕輕的叫。

  她望著他的淚臉。

  「為什麼了。斐理?」她問,也笑他的驚奇。

  「媽!你做什麼了?」

  她的胸衣是敞開了的,她正擠著她的奶,長而細的奶流對著火裡直沖,嗤嗤的響著。

  「斷你小妹妹的奶,」他媽笑著說。她捧著他的訝異的臉,緊貼著她的胸膛的柔和的溫暖,這一來他全忘了他的死雀子。

  「媽,我給你來,」他叫,這一動手他發見了他媽的胸口裡的心的跳動。

  這他覺得奇怪極了,雖則她不能解釋給他聽。

  「幹嗎這兒跳?」

  「這要是不跳了,小兒子,我就得死,天上的父就來帶我走,你再也不見我了。」

  「上帝?」

  她點點頭。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喔,你摸摸看,媽!」他叫。她解開了他的小褂子,拿她的熱手感覺那輕柔的「滴,滴」。

  「美!」她說。

  「這是個好的嗎?」

  她親吻他笑盈盈的嘴唇。「它跳得很,它就是好的。你得叫它常常跳得真,斐理,叫它永遠跳得真。」

  她的聲音裡有一個歎息的虛影,他也覺得一些悲哀,因為他是穎慧的。

  小心窩裡一陣狂喜他親著他媽的胸膛,勸慰似的低聲說:「小媽媽!小媽媽!」這一快活他全忘了他的死雀子的害怕,他居然幫著他媽淨了鳥毛,用棒條串著它們烤熟了當晚飯吃。

  下一天是一個烏黑的日子,在這一天上孩子飽嘗了悲慘。一隻披黃鬣的大栗色馬在那小巷裡撞倒了他的媽,一架重實的貨車在她的身上碾了過去,壓壞了她的一雙手。在痛苦的呻吟中她當時被送到醫生那裡去把兩隻手都給切了。那晚上她就斷氣。有好多年孩子常常夢魘著拉斷了的臂杆兒的恐怖,盡淌著鮮紅的血。可是他當時並不曾見到因為她死的時候他正是睡著在那裡。

  正當這已往的傷慘顯現在他的眼前,他又覺察到了那小耗子。一陣的厭惡把他的神經全給繃緊了,但不久他又寬鬆了下來,因為那小耗子實在是一個極招人的小東西,他對它不由的發生了一種容忍的趣味。它的走動是古怪的一頓一頓的急竄,不時歇下來摩挲它的腦袋或是搖晃它的晶亮的耳朵。它的耳朵簡直是透明的。它一眼瞄著了一塊紅的餘燼,它就不猜疑的跳了過去……尖著鼻子嗅……嗅……直到它燙著了駭跳了回去。它會學一個貓似的蹲著,在火溫裡閃閉著眼,或是瘋魔的急跑著像是跳舞,然後側身一滾,橫躺著把它那柔軟的腳爪擦著它的腦袋。那位愁人盡看著它,看它一樣樣賣弄它的把戲,到臨了它似乎要休息了,就在它的後股上出了神似的坐著,坐得正正的,神氣異樣的靈通,像一個稀小的哲學家;然後煤塊又嘩的一聲掉了下來,那小耗子又不見了。

  那人在火跟前坐著,他心裡滿是不可名狀的悲慘。他自從長大成人,他有的是精神的火熱的義勇,同時也有間或的反叛性,這樣的性情使他的同伴覺得他是過分嚴峻不可親,而在自命正直的人們看來這只是放肆。「公道與罪惡」,他要叫喊,「財產與德性——全是矛盾!在一個公道的世界裡不能有罪惡,在一個德性的世界裡不能有財產!」趁著思想的一種動人的誇大與觀察的忠實,他把他的二與二加在一起,然後他仿佛欣欣的,如同在麼顛倒的夢境裡,把該得交給拿破崙的東西,比方說,整個兒交給了西薩!但這類的事情不能在一般人都極端看重財產再加自傲他們的德行與公道的傳習的一個世界裡輕易不受干涉的過去。他們倒是可以容恕他的口過,但他們不能容恕他的悲憫的同情。所以他非得去尋覓思想更和諧的男子與清白的不含糊的女人。但挫折的傷人是更甚於利刃。他變成了懦怯——一種不是畏懼而是驕傲的懦怯——年歲的加增更使他轉入了人類的厭惡,易於招受瑣碎的悲傷與懊喪,一腔的情感,容易空也容易滿,直到他自己後來明白他的悲傷是多半成心的,他的懊喪多半不實在的,因而他變更了主意來專一為美而生活——這是安靜——守候她的挑逗的手撫摩到他的身上。

  這時候,一邊那小耗子在櫃子裡尋東西啃,一個香豔的回憶兜上了他的心頭——他想起了嘉雪亞以及他倆唯一的會面的美諧,嘉雪亞,她有這般富麗的紅發,還有一雙眼,可不是嗎,她的眼裡滿亮著星光的驚異,如同小耗子的眼。這是很久的事情,他記不起他怎麼會到那裡面去——那個新奇的虛幻而鮮豔的事物軌道——一個村莊的節會,全是吃的喝的。他記不得他怎麼樣到那裡去的,但在夜裡,在那大廳上,他和嘉雪亞跳到了舞——真的又清白又不含糊!——她的來到就比是玫瑰叢中吹來的風,直吹進他的心窩。

  「我能猜得著,」他對她說,「你在世界上最喜歡的是什麼。」

  她笑了。「跳舞?對的。你呢?」

  「得到一個知己。」

  「我明白,我明白,」她喊說,親摟著他表示她的意思。「啊,有時候我很愛我的朋友——直到我起頭奇怪他們是怎樣深的恨我!」

  他當時就愛上了她那沉靜的澹白的臉,她那異樣的富麗的頭髮光亮如同深秋的團聚的青銅,她那丁香色的衣服,她的一身所有的香甜如同一叢百合的鮮葩。他們一同偷聽到兩個鄉老頭兒胡嘮著些病與吃,他們笑得什麼似的!

  「一個蘿蔔有的是好精神,」一個人說,一個叫蜜蜂叮了一口就會腫得出奇一類的胖子,「它嫩的時候真有好精神,一長老可就跟別的東西一樣不相干的了。」

  「是真的。」

  「我愛吃蔬菜,是的,我也愛吃麵包。」

  「跟我到外面去。」嘉雪亞對斐理低聲說,他們就走向黑暗裡去,那一定是個花園。

  「這兒涼快,」她說,「也清靜,可是太黑了,黑得你的臉我都看不見——你能見我的不?」

  「月亮要到天亮以後才升起來,」他說,「歐椋鳥在你家煙囪邊唱歌的時候它在天上照得亮亮的。」

  他們靜靜的留神的走著路,直到他們覺得夜氣的冷。音樂沉悶的回音穿度了牆圍到他們的身畔,一響又停了,他們聽到遠處樹林中一隻狐狸的叫嗥。

  「你冷了,」他低聲說,他的懦怯的手指輕撫著她的袒露的頸背。「真的,真的是很冷了,」溫存的引他的手包窩著她的下頷與臉的曲線。「我們進去吧,」他說。明知他渴望著的愛的歡暢已是近在手邊,他卻拿穩了主意不往前進。「回頭我們再出來,」嘉雪亞說。

  但屋子裡的舞會正已經停止,樂師們在收拾他們的樂器,一群群的跳舞的人有走回家去的,有到屋子那一頭供給飲食的一個木台邊去。那兩個老鄉下人在那裡敞開了大嚼。

  「你聽我說,」一個說,「什麼東西都沒有貓頭鷹的肝油好。沒有錯兒,沒有錯兒!這忽兒肚子裡裝些東西進去,就不怕天亮的涼風了!」

  斐理與嘉雪亞站在他們的旁邊,但臺上的人擠得多極了,斐理站不下跳了下去。他就在台下站著仰起頭對嘉雪亞崇拜似的望,她這時已經披上了紫色的披肩。

  「給斐理,斐理,斐理,」她說,把她最後一口的麵包肉塞進他的口裡,也把她的一杯露啤酒給他喝。他裝作神氣飛快的一口給喝幹了,把玻璃杯往牆上一擲,一拓手把嘉雪亞抱在懷裡,叫著:「我來抱你回家去,整個的送你回家,一路我都抱著你!」

  「放我下來!」她叫,打他的腦袋,拉他的耳朵,他抱著她在將散的舞客人堆裡沖出去。「放我下來呀,你這瘋子!」外面的那條巷是黑極了的,夜是一張烏黑的網,他抱著那女子往黑暗的深處走。她的膀臂圈著他;她替他認路,每回他碰著牆,經過一條小溝,或是她的美頭髮在一株小菩提的樹枝上鉤住了的時候,她就更緊緊的抱住他。

  「可不能鬆手,斐理,聽見了沒有?別閃了我。」嘉雪亞說,她的口唇貼緊在他的太陽角上。

  他的頭腦像是要爆裂,他的心在胸口裡蕩著,但他崇拜在他懷裡的她的豐盈的肢體。「這兒是了,」她喃聲說,他抱了她走上了一條小路,再過去到了她的家,在一個有草地的小園裡,樹頭熟蘋果的香味與玫瑰花的穠豔疏散在空中。玫瑰與蘋果!玫瑰與蘋果!他抱了她一直走上屋子的前楹,她溜了下來,貼緊他站著,她的一雙手還扳著他的肩頭。這一放鬆他才得欣快的喘回一口氣來,靜靜的站著,望著滿綴明星但沒有月亮的天。

  「我倒不想你有這樣的力氣,看不出你有這樣大的力氣,你真的是極強壯的。」她低聲說,她的頭顛向著他。解開了他的褂子的扣,她把她的手掌按著他的胸膛。

  「喔。你的心跳得什麼似的!它跳得真不真——它跳是為了誰?」

  在一陣熱戀的衝激中他抓緊了她的一雙手腕,叫著:「小媽媽,小媽媽!」

  「你在說什麼了?」那女子說;但他還不及往下說屋子裡聽得有人走出來的腳步,與門扣的聲響。

  是什麼了?是門響還是……還是……那捕鼠機的紮響?那人在他的屋子裡坐直了用心聽著,神經又跳動了,等著那機關鍘死那小哲學家。等他覺得已經完事了,他在黑暗裡伸手去找那把燈,把光給撚上了,打開了那櫃子的門。把燈光正照著那機關,他看得奇怪極了,因為那耗子正對那機關在它的後腿上坐著,沒有逮住。它的頭是低著的,但它的珠似的眼滿亮著晶光,它坐著眼光一閃一閃的,它不逃。

  「唏!」那人說,但那耗子還是不動。「為什麼它不走?唏!」他又說,這時候他忽然明白了那耗子的怪模樣的緣由。那機括並不曾完全逮住它,可是切斷了它的前腳,那東西竟蹲著那裡像人似的舉著它的流血的兩隻殘腿,驚呆得不能動了。

  這使得他感到極端的驚怖,但他忍住了他的厭惡,伸手過去迅速的把那耗子的頸皮撮了起來。那小東西一扭頭立刻把它的小牙齒咬緊了他的手指,這就像是一隻針的輕輕的一刺。他的一股子勁又萎了。把它怎麼辦?他把他的手放在背後,他看都不敢看,但除了立刻,快快的,快快的把它弄死還有什麼法想。喔,叫他怎麼的弄死它呢?他俯身下來對著火像是要把那耗子擲進將次消滅的火焰裡去,但他停頓了一晌,打了個寒噤,他得聽它的叫,他又非得聽。難道叫他拿手指捏死它嗎?他對窗子一望,有了主意了。他一手打開了窗格,一揚手把那受傷的耗子向黑暗的街上遠遠的擲了下去。急急的關上了窗,他在一張椅子上萎頓了下去,身體發軟,心裡難受得連眼淚都淌不下來。

  這樣子他坐著過了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惶急與羞愧使得他全身發汗。他又打開了窗,冰冷的空氣沖了進來,他呼了口氣。抓了他的燈,他一口氣跑下有回音的樓梯,跑上黑暗的空虛的街,徒然的尋不見那小哲學家,直到他再也支撐不住回他的屋子去,發著抖,骨頭都凍硬了。

  等他暖和了過來他把那機括拿在手裡。那兩隻小腿掉在他的手裡;他把它們往火裡擲了去。然後他又把機括給安上了,小心的把它放回櫃子去。

  (原載:民國十九年四月十日《新月》第三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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