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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牲園裡的一個人(3)


  有一兩個委員在意見上照例是和烏路潑先生處於反對地位的,主席的案語是怎樣一位有風趣的通信人的真相一定有不小的號召力,門票的收入一定可以增加,但要不是烏路潑先生當場氣得要辭職這事情的決定怕還沒有那樣的快。

  烏路潑先生退席,委員會起草了一封信給柯瑪蒂說他們有意思接受他的建議,請他當面來談一談。

  約定談天的日期是星期六,那時候委員會早已認定一個Homo Sapiens的標本當然是應得有的,還不曾決定的就只柯瑪蒂先生是否合格,同時烏路潑先生已經休致到他那的烏路潑低窪,他的鄉里的老家。

  見談的結果雙方都十分滿意,柯瑪蒂先生的保留也都不猶豫的准許了。這些是關於飲食,服裝,衛生事項,以及一兩樣額外的奢侈品。這來他可以自己點他的飯菜,招呼他的成衣匠,接見他自己的大夫牙醫,法律顧問。他可以支配他自己名下的進款,有三百鎊一年,他們也不反對他在籠子內設備一個小圖書館,並且准許他有寫作的自由。

  動物學會方面也向他訂定,他不能投稿給日報或週刊。在白天展覽期間他不能接見來客。再有他得服從園裡的規律,和其餘的獸類一樣。

  在幾天內招待他的特別籠子收拾好了。他的地位是在猴屋裡,籠子的後背有一間較大的屋子作為他的臥房,另用木板隔出一間澡房和茅房。他在下禮拜日的下午正式進園,經介紹認識了他的管事人高林,他同時也看管那狸狸,那猖猖和那狒狒。

  高林跟他拉拉手,說他一定盡力伺候得他舒服,但他分明是有些窘,說也怪,他這窘始終不曾改變雖則他們以後相處也有好些日子。他對柯瑪蒂的關係始終是不自然的,處處顯出是拘謹的恭敬。在柯瑪蒂方面,不用說,也是照禮還單。

  那籠子打掃得十分乾淨,又消了毒。地上鋪了一塊素地毯,家具是一張桌子,給柯瑪蒂吃飯用的,一張直背椅,一張太師椅,板壁上還有一個書架。這儼然是個琴篤爾門的書房,就只前面的和兩邊的鐵絲網一邊隔開那大猩猩,一邊那猖猖,看出是萬牲園的宿舍。

  他的睡房的佈置更來得漂亮,應有盡有的舒適得很。一隻法國式床,一個衣櫃,一架立鏡,一架白木梳粧檯有金邊玻璃的。他覺得合式極了。

  那星期的晚上柯瑪蒂忙著打開他的行李來,什麼都給安置的了,書本也放上了書架,因為他想到明天有人來看時,他那裡已經是一個正式成立的機關。為要收拾東西他要得了一盞油燈,當晚籠子裡的電線還沒有安好。

  他忙了一陣子歇下來望望他的周圍,他覺得他的地位有點兒奇怪。在他右邊點的暗暗的籠子裡那猩猩不安定的走動著,在那一邊他望不見那猖猖,大約他是在一個基角上躲著。籠外面的走道是暗著的。他是給鎖上了。間或他聽得到各種野獸的叫聲,雖則他很少說得上叫的是什麼東西。有幾次他聽出一隻狼的嗥,有一次獅子吼。再遲些野畜生們的叫嗥更來得響亮了,此唱彼和的叫個不住。

  他理齊了書上床去躺了好久一直不睡,傾聽各種古怪的叫聲。這陣的鬧靜了下去,但他還是躺著等聽那鬣狗的笑響或是海馬的吼聲。

  一早高林來叫醒了他,問他早餐中午要吃些什麼,他也告訴他工人已經來了,要在他的籠子前面裝一塊木牌。柯瑪蒂問他可否看看,高林就把木牌拿了進來。

  木牌上寫著——

    Homo Sapiens
      人
  這一種,生長於蘇格蘭,
  是由約翰柯瑪蒂先生送給
  學會的,觀客們請弗以人
  身上的指點惱怒這人。

  柯瑪蒂用過了早餐沒有多大的事情做,他鋪好了床就打開他的《金枝集》來念了。

  一早上沒有人到猴屋來,到了中午才來了兩個小女孩子,她們對他的籠子裡望望,年輕的一個對她的姊姊說:

  「這是什麼猴兒?它在那兒了?」

  「我不知道,」大些的女孩說。歇了歇她說:「看樣子那個人就是給人看的。」

  「唷他不正像伯訥叔叔。」那小姑娘說。

  她們有氣似的對著柯瑪蒂瞪了一眼,就走開到隔壁那籠子去看大猩猩,她們的老朋友。

  下午進來的大人念那條告白,不十分明白的樣子。有人高聲念的,有幾個匆匆的看了一眼就走出屋子去了。他們都顯得拘束,就有一個活潑的小人,快關門時候進來的,態度不一樣。他笑了,笑了又笑,直樂得他找一個座位坐下來咳嗆了三四分鐘。笑過了他對柯瑪蒂掀了掀帽走出了屋子去,高聲的說:「好傢伙,奇怪,可了不得!」

  第二天來的人多多了,但還不擠。有一兩個人過來照相,但是柯瑪蒂已經學得了一個好法子,於他的新地位頂合式的——他再不對著鐵欄外面望,這來他往往不知道外面有沒有人在看著他了。他的飲食起居都是舒服得很,單就這上面他倒並不懊惱他到園子裡來。

  可是他不由得不問他自己生活的舒服與否於他能有什麼關係?他為了玖瑟芬顛倒,現在他與她是永遠分別的了。他失戀的痛苦能有一天消滅嗎?就算是如他所想能消滅的話,得有多少時候才行?

  晚上他可以走出籠子來,在園裡獨自散步。他想和園裡的東西做朋友,可是它們不理會他。傍晚時的空氣清涼的很,他巴不得暫時脫離那昏悶的猴屋。這時候一個人在動物園裡,他覺得怪,還得回到他的籠子去,更怪。下一天,早餐後,一大群人湧了進來,頃刻屋子擠滿了。這群人頂鬧的,內中有幾個人不住的叫喚著他。

  不對鐵絲網外面看,不理會他們是夠容易的,但他總不能想法子使他不想著外面有人在對他看。到了十一點鐘他那管事人得去要了四個警士來,一門上站兩個,管住看客們不胡擠。一條長辮子給排了起來,都得往前走,不許站定,這才恢復秩序。

  一天就是這樣,事實上正不知有好幾千專誠看「人」來的人,他們正眼都沒有看著他就給趕走了。高林說哪天例假日都沒有這鬧。

  柯瑪蒂裝得很鎮定,他吃了他的飯,抽了一根雪茄,玩了幾手紙牌,但到了吃茶時候他累極了,正想跑後房去躺下,可是他又想這不免顯出他的無用。更使他難堪因為更可氣惱的一種情形是他那芳鄰猩猩與猖猖也都來湊熱鬧,成天挨著那鐵絲的隔牆,瞪著大眼望著他。當然它們無非是學看客們的樣,但這在苦命的柯瑪蒂先生卻是一種加添的苦惱。好容易這一長天過去了,遊客們全散了,園門關了,可是又來了一個稀奇事情——他那兩位芳鄰還是不走開。且不哪,它們一把抓住那鐵絲隔牆,嘴裡咭咭刮刮的像是說話,沖著他露它們的獠牙。柯瑪蒂太累了再不能在籠裡躲著,他進房去躺下了。過了一個鐘頭他再出來的時候,那猩猩那猖猖還是在那裡,見了他就吱吱的怒噭。這分明是在恐嚇他。

  柯瑪蒂先不懂得這是怎麼回事,後來高林走過,把這道理說給他聽。

  「它們是妒忌發了瘋了,」他說,「因為你轟動了這麼一大群人。」他就警告柯瑪蒂先生得當心不要走近它們手夠得著的地方。它們一下就可以拿他的頭髮擰下,要是到了它們的手他就沒有命。

  初起柯瑪蒂聽了這話有些不信,但後來等得他知道了一些和他的共同囚禁著的生靈們的性格,他才明白這本是極平常的事。他看出了所有的猴兒,象,熊都會這樣妒忌的。它們平常是靠看客們喂的,現在忽然的冷落了不理會它們,它們如何能不恨。這些畜生都是貪饞得沒有知足心的,而且它們到口吃的愈是難得消化,它們愈是非得把它們的饞壑給填滿了。豺狼的妒忌又是一種,因為它們總是在看客裡挑中它們特別喜歡的人,要是這些人不理會它們,它們這才發酸了。只有大種的貓,獅子,豹一類的生物沒有這下流的癖性。

  編者按:該文最後原注「未完」,但以後各期未再登載。

  (原載:民國十七年六月十日《新月》第一卷第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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