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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慈的夜鶯歌(1)


  詩中有濟慈(Johe Keats)的《夜鶯歌》,與禽中有夜鶯一樣的神奇。除非你親耳聽過,你不容易相信樹林裡有一類發癡的鳥,天晚了才開口唱,在黑暗裡傾吐她的妙樂,愈唱愈有勁,往往直唱到天亮,連真的心血都跟著歌聲從她的血管裡嘔出;除非你親自咀嚼過,你也不易相信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有一天早飯後坐在一株李樹底下迅筆的寫,不到三小時寫成了一首八段八十行的長歌,這歌裡的音樂與夜鶯的歌聲一樣的不可理解,同是宇宙間一個奇跡,即使有那一天大英帝國破裂成無可記認的斷片時,夜鶯歌依舊保有她無比的價值:萬萬裡外的星亙古的亮著,樹林裡的夜鶯到時候就來唱著,濟慈的夜鶯歌永遠在人類的記憶裡存著。

  那年濟慈住在倫敦的Wentworth Place.百年前的倫敦與現在的英京大不相同,那時候「文明」的沾染比較的不深,所以華次華士站在威士明治德橋上,還可以放心的謳歌清晨的倫敦,還有福氣在「無煙的空氣」裡呼吸,望出去也還看得見「田地、小山、石頭、曠野,一直開拓到天邊。」那時候的人,我猜想,也一定比較的不野蠻,近人情,愛自然,所以白天聽得著滿天的雲雀,夜裡聽得著夜鶯的妙樂。要是濟慈遲一百年出世,在夜鶯絕跡了的倫敦市里住著,他別的著作不敢說,那首夜鶯歌至少,怕就不會成功,供人類無盡期的享受。說起真覺得可悲,在我們南方,古跡而兼是藝術品的,只淘成了西湖上一座孤單的雷峰塔,這千百年來雷峰塔的文學還不曾見面,雷峰塔的映影已經永別了波心!也許我們的靈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這時代普遍的苦痛與煩惱的呼聲還不是最富靈感的天然音樂,——但是我們的濟慈在哪裡?我們的《夜鶯歌》在哪裡?濟慈有一次低低的自語——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覺得鮮花一朵朵的長上了我的身」,就是說他一想著了鮮花,他的本體就變成了鮮花,在草叢裡掩映著,在陽光裡閃亮著,在和風裡一瓣瓣的無形的伸展著,在蜂蝶輕薄的口吻下羞暈著。這是想像力最純粹的境界:孫猴子能七十二般變化,詩人的變化力更是不可限量——莎士比亞戲劇裡至少有一百多個永遠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的,貴的賤的、偉大的、卑瑣的、嚴肅的、滑稽的,還不是他自己搖身一變變出來的。濟慈與雪萊最有這與自然諧合的變術;——雪萊制「雲歌」時我們不知道雪萊變了雲還是雲變了雪萊;歌「西風」時不知道歌者是西風還是西風是歌者;頌「雲雀」時不知道是詩人在九霄雲端裡唱著還是百靈鳥在字句裡叫著:同樣的濟慈詠「憂鬱」「Odeon Melancholy」時他自已就變了憂愁本體,「忽然從天上吊下來像一朵哭泣的雲;」他讚美「秋」「To Autumn」時他自己就是在樹葉底下掛著的葉子中心那顆漸漸發長的核仁兒。或是在稻田裡靜偃著玫瑰色的秋陽!這樣比稱起來,如其趙松雪關緊房門伏在地下學馬的故事可信時,那我們的藝術家就落粗蠢,不堪的「鄉下人氣味!」

  他那夜鶯歌是他一個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據他的朋友有名肖象畫家Robert Hayden給Miss Mitford的信裡說,他在沒有寫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一天晚上他們倆在草地裡散步時濟慈低低的背誦給他聽——「…… in a low, trenulous undertone which affectedme extremely」那年碰巧——據著濟慈傳的Lord Houghton說,在他屋子的鄰近來了一隻夜鶯,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傾聽,一直聽得他心痛神醉逼著他從自己的口裡複製了一套不朽的歌曲。我們要記得濟慈二十五歲那年在意大利在他一個朋友的懷抱裡作古,他是,與他的夜鶯一樣,嘔血死的!

  能完全領略一首詩或是一篇戲曲,是一個精神的快樂,一個不期然的發現,這不是容易的事;要完全瞭解一個人的品性是十分難,要完全領會一首小詩也不得容易。我簡直想說一半得靠你的緣分,我真有點兒迷信。就我自己說,文學本不是我的行業,我的有限的文學知識是「無師傳授」的。斐德(Walter Pater)是一天在路上碰著大雨到一家舊書鋪去躲避無意中發現的,哥德(Goethe)——說來更怪了——是司蒂文孫(R. L. S)介紹給我的,(在他的Art of Writing那書裡他稱讚George Henry Lewes的歌德評傳;Every man edition一塊錢就可以買到一本黃金的書)柏拉圖是一次在浴室裡忽然想著要去拜訪他的。雪萊是為他也離婚才去仔細請教他的,杜思退益夫斯基、托爾斯泰、丹農雪烏、波特萊耳、盧騷這一班人也各有各的來法,反正都不是經由正宗的介紹,都是邂逅,不是約會。這次我到平大教書也是偶然的,我教著濟慈的夜鶯歌也是偶然的,乃至我現在動手寫這一篇短文,更不是料得到的。友鸞再三要我寫才鼓起我的興來,我也很高興寫,因為看了我的乘興的話,竟許有人不但發願去讀那夜鶯歌,並且從此得到了一個親口嘗味最高級文學的門徑,那我就得意極了。

  但是叫我怎樣講法呢?在課堂裡一頭講生字一頭講典故,多少有一個講法,但是現在要我坐下來把這首整體的詩分成片段詮釋他的意義,可真是一個難題!領略藝術與看山景一樣,只要你地位站得適當,你這一望一眼便吸收了全景的精神;要你「遠視」的看,不是近視的看;如其你捧住了樹才能見樹,那時即使你不惜工夫一株一株的審查過去,你還是看不到全林的景子。所以分析的看藝術,多少是刹風景的,綜合的看法才對。所以我現在勉強講這夜鶯歌,我不敢說我能有什麼心得的見解!我並沒有!我只是在課堂裡講書的態度,按句按段的講下去就是;至於整體的領悟還得靠你們自己,我是不能幫忙的。

  你們沒有聽過夜鶯先是一個困難。北京有沒有我都不知道下回簫友梅先生的音樂會要是有貝德芬的第六個「沁芳南」(The Pastoral Symphony)時,你們可以去聽聽,那裡面有夜鶯的歌聲好吧,我們只要能同意聽音樂——自然的或人為的——有時可以使我們聽出神。譬如你晚上在山腳下獨步時聽著清越的笛聲,遠遠的飛來,你即使不滴淚,你多少不免「神往」不是?或是在山中聽泉樂,也可使你忘卻俗景,想像神境。我們假定夜鶯的歌聲比白天聽著的什麼鳥都要好聽;他初起像是襲雲甫,嗓子發沙的,很懈的試她的新歌;頓上一頓,來了,有調了。可還不急,只是清脆悅耳,像是珠走玉盤(比喻是滿不相干的!)慢慢的她動了情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使他激成異常的憤慨似的,他這才真唱了,聲音越來越亮,調門越來越新奇,情緒越來越熱烈,韻味越來越深長,像是無限的歡暢,像是豔麗的怨慕,又像是變調的悲哀——直唱得你在旁傾聽的人不自主的跟著她興奮,伴著她心跳。你恨不得和著她狂歌,就差你的嗓子太粗太濁合不到一起!這是夜鶯,這是濟慈聽著的夜鶯;本來晚上萬籟俱寂後聲音的感動力就特強,何況夜鶯那樣不可模擬的妙樂。

  好了,你們先得想像你們自己也叫音樂的沉醴浸醉了,四肢軟綿綿的,心頭癢薺薺的,說不出的一種濃味的馥鬱的舒服,眼簾也是懶洋洋的掛不起來,心裡滿是流膏似的感想,遼遠的回憶,甜美的惆悵,閃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調一齊兜上方寸靈台時——再來——「in a low, tremulous undertone」——開誦濟慈的夜鶯歌,那才對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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