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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慈的夜鶯歌(2)


  這不是清醒時的說話,這是半夢囈的私語,心裡暢快的壓迫太重了流出口來綣繾的細語——我們用散文譯他的意思來看:——

  (一)「這唱歌的,唱這樣的神妙的歌的,決不是一隻平常的鳥;她一定是一個樹林裡美麗的女神,有翅膀會飛翔的。她真樂呀,你聽獨自在黑夜的樹林裡,在枝幹交叉,濃蔭如織的青林裡,她暢快的開放她的歌調,讚美著初夏的美景,我在這裡聽她唱,聽的時候已經很多,她還是恣情的唱著:啊,我真被她的歌聲迷醉了,我不敢羡慕她的清福,但我卻讓她無邊的歡暢催眠住了,我像是服了一劑麻藥,或是喝盡了一劑鴉片汁,要不然為什麼這睡昏昏思離離的像進了甜鄉似的,我感覺著一種微倦的麻痹,我太快活了,這快感太尖銳了,竟使我心房隱隱的生痛了!」

  (二)「你還是不倦的唱著——在你的歌聲裡我聽出了最香洌的美酒的味兒。呵,喝一杯陳年的真葡萄酒都痛快呀!那葡萄是長在暖和的南方的,普魯罔斯那種地方,那邊有的是幸福與歡樂,他們男的女的整天在寬闊的太陽光底下作樂,有的攜著手跳春舞,有的彈著琴唱戀歌;再加那遍野的香草與各樣的樹馨——在這快樂的地土下他們有酒窖埋著美酒。現在酒味益發的澄靜,香洌了。真美呀,真充滿了南國的鄉土精神的美酒,我要來引滿一杯,這酒好比是希寶克林靈泉的泉水,在日光裡灩灩發虹光的清泉,我拿一隻古爵盛一個撲滿阿,看呀!這珍珠似的酒沫在這杯邊上發瞬,這杯口也叫紫色的濃漿染一個鮮豔;你看看,我這一口就把這一大杯酒吞了下去——這才真醉了,我的神魂就脫離了軀殼,幽幽的辭別了世界,跟著你清唱的音響,像一個影子似澹澹的掩入了你那暗沉沉的林中。」

  (三)「想起這世界真叫人傷心。我是無沾戀的,巴不得有機會可以逃避,可以忘懷種種不如意的現象,不比你在青林茂蔭裡過無憂的生活,你不知道也無須過問我們這寒傖的世界,我們這裡有的是熱病、厭倦、煩惱,平常朋友見面時只是愁顏相對,你聽我的牢騷,我聽你的哀怨;老年人耗盡了精力,聽憑痹症搖落他們僅存的幾根可憐的白髮,年輕人也是叫不如意事蝕空了,滿臉的憔悴,消瘦得像一個鬼影,再不然就進墓門;真是除非你不想他,你要一想的時候就不由得你發愁,不由得你眼睛裡鈍遲遲的充滿了絕望的晦色;美更不必說,也許難得在這裡,那裡,偶然露一點痕跡,但是人轉瞬間就變成落花流水似沒了,春光是挽留不住的,愛美的人也不是沒有,但美景既不常駐人間,我們至多只能實現暫時的享受,笑口不曾全開,愁顏又回來了!因此我只想順著你歌聲離別這世界,記卻這世界,解化這憂鬱沉沉的知覺。」

  (四)「人間真不值得留戀,去吧,去吧!我也不必乞靈於培克司(酒神)與他那寶輦前的文豹,只憑詩情無形的翅膀我也可以飛上你那裡去。阿,果然來了!到了你的境界了!這林子裡的夜是多溫柔呀,也許皇后似的明月此時正在她天中的寶座上坐著,周圍無數的星辰像侍臣似的拱著她。但這夜卻是黑,暗陰陰的沒有光亮,只有偶然天風過路時把這青翠蔭蔽吹動,讓半亮的天光絲絲的漏下來,照出我腳下青茵濃密的地土。」

  (五)「這林子裡夢沉沉的不漏光亮,我腳下踏著的不知道是什麼花,樹枝上滲下來的清馨也辨不清是什麼香;在這薰香的黑暗中我只能按著這時令猜度這時候青草裡,矮叢裡,野果樹上的各色花香;——乳白色的山楂花,有刺的薔薇,在葉叢裡掩蓋著的紫羅蘭已快萎謝了,還有初夏最早開的麝香玫瑰,這時候准是滿承著新鮮的露釀,不久天暖和了,到了黃昏時候,這些花堆裡多的是採花來的飛蟲。」

  我們要注意從第一段到第五段是一順下來的:第一段是樂極了的語調,接著第二段聲調跟著南方的陽光放亮了一些,但情調還是一路的纏綿。第三段稍為激起一點浪紋,迷離中夾著一點自覺的憤慨,到第四段又沉了下去,從「already with thee!」起,語調又極幽微,像是小孩子走入了一個陰涼的地窖子,骨髓裡覺著涼,心裡卻覺著半害怕的特別意味,他低低的說著話,帶顫動的,斷續的;又像是朝上風來吹斷清夢時的情調;他的詩魂在林子的黑蔭裡聞著各種看不見的花草的香味,私下一一的猜測訴說,像是山澗平流入湖水時的尾聲……這第六段的聲調與情調可全變了;先前只是暢快的搖恍,這下竟是極樂的譫語了。他樂極了,他的靈魂取得了無邊的解脫與自由,他就想永保這最痛快的俄頃,就在這時候輕輕的把最後的呼吸和入了空間,這無形的消滅便是極樂的永生;他在另一首詩裡說——

  I know this being's lease,

  My fancy to its utmost bliss spreads,

  Yet could I on this very midnight cease,

  And the worlds gaudy ensign see in shreds;

  Verse, Fame and Beauty are intense indeed,

  But Death intenser——Death is Life' shigh Meed

  在他看來,(或是在他想來),「生」是有限的,生的幸福也是有限的——詩,聲名與美是我們活著時最高的理想,但都不及死,因為死是無限的,解化的,與無盡流的精神相投契的,死才是生命最高的蜜酒,一切的理想在生前只能部分的,相對的實現,但在死裡卻是整體的絕對的諧合,因為在自由最博大的死的境界中一切不調諧的全調諧了,一切不完全的全完全了,他這一段用的幾個狀詞要注意,他的死不是苦痛;是「Easeful death」舒服的,或是竟可以翻作「逍遙的死」;還有他說「Quietbreath」,幽靜或是幽靜的呼吸,這個觀念在濟慈詩裡常見,很可注意;他在一處排列他得意的幽靜的比象——。

  AUTUMN SUNS

  Smiling at eve upon the quiet sheaves

  Sweet Sapphos cheek - a sleeping in fant's breath——

  The gradual sand that through an hour glass runs

  A woodland rivulet, a poet's death

  秋田裡的晚霞,沙浮女詩人的香腮,睡孩的呼吸,光陰漸緩的流沙,山林裡的小溪,詩人的死。他詩裡充滿著靜的,也許香豔的,美麗的靜的意境,正如雪萊的詩裡無處不是動,生命的振動,劇烈的,有色彩的,嘹亮的。我們可以拿濟慈的「秋歌」對照雪萊的「西風歌」,濟慈的「夜鶯」對比雪萊的「雲雀」,濟慈的「憂鬱」對比雪萊的「雲」,一是動、舞、生命、精華的、光亮的、搏動的生命,一是靜、幽、甜熟的、漸緩的,「奢侈」的死,比生命更深奧更博大的死,那就是永生。懂了他的生死的概念我們再來解釋他的詩。

  (六)「但是我一面正在猜測著這青林裡的這樣那樣,夜鶯他還是不歇的唱著,這回唱得更濃更烈了。(先前只像荷池裡的雨聲,調雖急,韻節還是很勻淨的;現在竟像是大塊的驟雨落在盛開的丁香林中,這白英在狂顫中繽紛的墮地,雨中的一陣香雨,聲調急促極了)所以他竟想在這極樂中靜靜的解化,平安的死去,所以他竟與無痛苦的解脫發生了戀愛,昏昏的隨口編著鍾愛的名字唱著讚美他,要他領了他永別這生的世界,投入永生的世界。這死所以不僅不是痛苦,真是最高的幸福,不僅不是不幸,並且是一個極大的奢侈;不僅不是消極的寂滅,這正是真生命的實現。在這青林中,在這半夜裡,在這美妙的歌聲裡,輕輕的挑破了生命的水泡,阿,去吧!同時你在歌聲中傾吐了你的內蘊的靈性,放膽的盡性的狂歌好像你在這黑暗裡看出比光明更光明的光明,在你的葉蔭中實現了比快樂更快樂的快樂:——我即使死了,你還是繼續的唱著,直唱到我聽不著,變成了土,你還是永遠的唱著。」

  這是全詩精神最飽滿音調最神靈的一節,接著上段死的意思與永生的意思,他從自己又回想到那鳥的身上,他想我可以在這歌聲裡消散,但這歌聲的本體呢?聽歌的人可以由生入死,由死得生,這唱歌的鳥,又怎樣呢?以前的六節都是低調,就是第六節調雖變,音還是像在浪花裡浮沉著的一張葉片,浪花上湧時葉片上湧,浪花低伏時葉片也低伏;但這第七節是到了最高點,到了急調中的急調——詩人的情緒,和著鳥的歌聲,盡情的湧了出來,他的迷醉中的詩魂已經到了夢與醒的邊界。

  這節裡Ruth的本事是在舊約書裡The Book of Ruth,她是嫁給一個客民的,後來丈夫死了,她的姑要回老家,叫她也回自己的家再嫁人去,羅司一定不肯,情願跟著她的姑到外國去守寡,後來她在麥田裡收麥,她常常想著他的本鄉,濟慈就應用這段故事。

  (七)「方才我想到死與滅亡,但是你,不死的鳥呀,你是水遠沒有滅亡的日子,你的歌聲就是你不死的一個憑證。時代盡遷異,人事盡變化,你的音樂還是永遠不受損傷,今晚上我在此地聽你,這歌聲還不是在幾千年前已經在著,富貴的王子曾經聽過你,卑賤的農夫也聽過你。也許當初羅司那孩子在黃昏時站在異邦的田裡割麥,她眼裡含著一包眼淚思念故鄉的時候,這同樣的歌聲,曾經從林子裡透出來,給她精神的慰安,也許在中古時期幻術家在海上變出蓬萊仙島,在波心裡起造著樓閣,在這裡面住著他們攝取來的美麗的女郎,她們憑著窗戶望海思鄉時,你的歌聲也曾經感動她們的心靈,給她們平安與愉快。」

  (八)這段是全詩的一個總束,夜鶯放歌的一個總束,也可以說人生大夢的一個總束。他這詩裡有兩個相對的(動機):一個是這現世界,與這面目可憎的實際的生活,這是他巴不得逃避,巴不得忘卻的,一個是超現實的世界,音樂聲中不朽的生命,這是他所想望的,他要實現的,他願意解脫了不完全暫時的生為要入這完全的永久的生。他如何去法,憑酒的力量可以去,憑詩的無形的翅膀亦可以飛出塵寰,或是聽著夜鶯不斷的唱聲也可以完全忘卻這現世界的種種煩惱。他去了,他化入了溫柔的黑夜,化入了神靈的歌聲——他就是夜鶯;夜鶯就是他。夜鶯低唱時他也低唱,高唱時他也高唱,我們辨不清誰是誰,第六第七段充分發揮「完全的永久的生」那個動機,天空裡,黑夜裡已經充塞了音樂——所以在這裡最高的急調尾聲一個字音foflorn裡轉回到那一個動機,他所從來那個現實的世界,往來穿著的還是那一條線,音調的接合,轉變處也極自然;最後揉和那兩個相反的動機,用醒(現世界)與夢(想像世界)結束全文,像拿一塊石子擲入山壑內的深潭裡,你聽那音樂又清切又諧和,餘音還在山壑裡回蕩著,使你想見那石塊慢慢的,慢慢的沉入了無底的深潭……音樂完了,夢醒了,血嘔盡了,夜鶯死了!但他的餘韻卻嫋嫋的永遠在宇宙間迴響著……

  (十三年十二月二日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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