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巴黎的鱗爪 | 上頁 下頁
達文謇的剪影(2)


  塞沙裡(達文謇另一個學徒)對我說有時老師在路上見著什麼醜怪,會整天的跟著看。偉大的奇醜,他說與偉大的美是一樣的希有;只有平庸是可以忽略的。

  馬各做事像牛一樣的蠢,先生怎麼說他非得怎麼做不行;他愈用功愈不成功。他有的是非常的恒心。他以為只有耐心與勞力沒有事做不成的;他一點也不疑惑他有畫成名的一天。

  在我們幾個學徒裡面,他最高興老師的種種發明。有一天他帶了他的小冊子到一條十字街口去看熱鬧,按著老師的辦法,把人堆裡使他特別注意的臉子全給縮寫記了下來。但到家的時候他再也不能把他的縮寫翻成活人的臉相。他又想學雷那圖用調羹量顏色,也是一樣的失敗。他畫出來的影子又厚又不自然,人臉子都是呆木無意趣的。馬各自以為他的失敗是由於沒有完全遵照老師的規則。塞沙裡嘲笑他。

  「這位獨一的馬各」,他說,「是殉科學的一個烈士。他給我們的教訓是所有這些度量法與規則是完全沒有用的。光知道孩子是怎樣生法並不一定幫助你實際生孩子。雷那圖欺他自己,也欺別人;他教的是一件事,他做的是另一件事,他動手畫的時候他什麼規則也不管除了他自己的靈感;可是他還不願意光做一個大美術家,他同時要做一個科學家。我怕他同時趕兩個兔子結果竟許一個都趕不到。」

  塞沙裡這番嘲笑話不一定完全沒有道理,但對師父的愛是沒有的。雷那圖也聽他的話,誇獎他的聰明,從來不給他顏色看。

  我看著他畫他的Cenacolo(即「最後一次晚餐」,在米蘭)有時一早太陽沒有出,他就去修道院的飯堂工作,直畫到黃昏的黑影子強迫他停止;他手裡的畫筆從不放下,吃喝他都記不得。有時他讓幾個星期過去,顏色都不碰。有時他踮在繩架上,畫壁前,一連好幾個時辰,單是看著批評著他已經畫得的。還有時候我見他在大暑天沖著街道上的惡熱直跑到那廟裡去;像是一個無形的力量逼著他;他到了就爬上架子去,塗上兩筆或是三筆,跳下來轉身就跑。

  他正在畫使徒約翰的臉,今天他該得完功的。可不是,他耽在家裡伴著甲可布那孩子,看蒼蠅黃蜂蟲子飛。他研究蟲子的結構那認真的神氣正如人類的命運全在這上面放著。看出了蟲子的後腿是一種櫓的作用,他那快活就好比他發現了長生的秘密,這一點他看得極有用,他正造他那飛行機哪。可憐的使徒約翰!今天又來了一個新岔子,蒼蠅又不要了。老師正做著一個圖案,又美又精緻的,這是預備一個學院的門徽,其實這機關還在米蘭公的腦子裡且不成形哩。這圖案是一個方塊,上畫著皇冠形的一球繩子,相互的糾著,沒有頭沒有尾的。我再也忍不住,我就提醒他沒畫完的使徒。他聳聳他的肩膀,眼對著他的繩冠圖案頭也不抬的在牙縫中間說話:

  「耐著!有的是時候!約翰的腦袋跑不了的!」

  我這才開始懂得塞沙裡的悻悻!

  米蘭公吩咐他在宮裡造聽簡,隱在壁內看不見的,仿製「達尼素斯的耳朵。」雷那圖起初很有勁,但現在冷了,推託這樣那樣的把事情擱了起來。米蘭公催著他,等不耐煩了;今早上幾次來召進宮去,但是老師正忙著他的植物試驗。他把南瓜的根割了去,只存了一根小芽,勤勤的拿水澆著。這下子居然沒有枯,他得意極了。「這母親」,他說,「養孩子養得不錯。」六十個長方形的南瓜結成功了。

  塞沙裡說雷那圖是一個最了不起的落拓家。他寫下了有二十本關於自然科學的書,但沒有一本完全的,全是散葉子上的零碎劄記;這五千多頁的稿子他亂放著一點沒有秩序,他要尋什麼總是尋不著的。

  走近我的小屋子來,他說:「基烏凡尼,你注意過沒有,這小屋子叫你的思想往深處走,又屋子叫它往寬處去?還有你注意過不曾在雨的陰影下看東西的形象比在陽光下看更清楚?」在使徒約翰的臉上做了兩天工。但是,不成!這幾天忙著玩蒼蠅、南瓜、貓、達尼素斯的耳朵一類的結果,那一點靈感竟像跑了似的。他還是沒有畫成那臉子,這來他一膩煩,把顏色匣子一丟,又躲著玩他的幾何去了。他說彩油的味兒叫他發嘔,見著那畫具就煩。這樣一天天的過去;我們就像是一支船在海口裡等著風信,靠傍的就只是機會的無常,與上帝的意旨。還虧得他倒忘了他那飛機,否則我們准餓死。

  什麼東西在旁人看來已經是盡善盡美的,在他看來通體都是錯。他要的是最高無上的,不可得的,人的力量永遠夠不到的因此他的作品都沒有做完全的。

  安德利亞沙拉拿病倒了。老師調養著他,整夜伴著他,靠在他的枕邊看護他;但是誰都不敢對他提吃藥。馬各不識趣的給買了一盒子藥,可是叫雷那圖找著了,拿起手就往窗子外擲了出去。安德利亞自己想放血,講起他認識有一個很好的醫家;但老師很正當的發了氣,用頂損的話罵所有的醫生。

  「你該得當心的是保存,不是醫治,你的健康;提防醫生們。」他又加了一句話,「什麼人都積錢來給醫生們用——毀人命的醫生們。」

  (十五年一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