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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文謇的剪影(1)


  基烏凡尼鮑爾脫拉飛屋的日記一四九四——一四九五(這是一本小說裡的一章。那小說是一個俄國人(Merejkowski)做的,叫做「達文謇的故事」I The Romance of Leonardo da Vinci)。鮑爾脫拉飛屋是達文謇的一個學徒,這一章是他學徒期內的日記。用不著說,達文謇是意大利復興時期內頂大的一朵牡丹,它那香氣到今天還不曾散盡。這日記當然不是真本,但達文謇偉大奧妙的天才至少在這幾頁內留下一個靈活的剪影。他的藝術是談這幾百年來藝術學生們枕中的秘寶,我們應得知道一些的。

  一四九四年三月二十五日,那天我進了翡冷翠大畫家雷那圖達文謇先生的畫室當一個學徒。

  這是他教給我們的課程:透視學(Perspective);人體的分與量;臨大畫家作品;寫生畫。

  今天馬各杜奇烏拿,我的一個同事,給了我一本書,寫下的完全是老師說的話。書開頭是這一節:

  人的身體從太陽的光亮得到最純粹的快樂;人的心靈,似數學清澈的照亮。因此透視學(這透視學包涵兩件事情,一是靈動的線條的考量,那是眼看的舒服,一是數理的清明,那是心智的舒服。)在各種研究與學科中應分占著最高的地位。但願說過「我是真的光亮」的他給我幫助,使我有法子理會這透視學,他的光亮的科學。這書我分成三部:第一,因距離故,事物形態的縮小;第二,色彩的明顯度的減損;第三,輪廓清晰的減淡。

  老師像父親似的看管著我。自從知道我窮,他再不肯收我原約定的月費。

  老師說:

  「等你們透視學有了把握,人體的分量心裡有數以後,你們上街去就得用心留意人們的姿態與行動,看他們怎樣站定、走動、談天、吵鬧;看他們怎樣發笑,怎樣打架;看他們有這些動作時面上的表神,看來勸解他們的旁人面上的神情;看站在一邊冷眼看著的人們的神情,把你看到的全用鉛筆記在你的顏色紙訂成的袖珍冊子裡,這書隨你到哪兒都得帶著,冊子滿了,再換一本;第一本擺開了,留著。保存原稿,不要損壞或是擦糊了它們;因為人體的動法是最變幻不盡的,單憑記憶是留不住的。你得把這些粗糙的底稿看作你們最好的先生。」

  我也有了這樣一冊書。

  今天在P街上,離大教堂不遠,我見著我的伯父。他對我說他不認我了;他罵我到一個異教徒邪人的家裡去毀滅我的靈魂。

  每回我心裡不高興,只要對著他的臉看看就會輕鬆快活的多奇怪他的一雙眼:清、藍、淡、冷——冰似的冷。聲音,最可親,軟和極了。最兇暴,最頑固的人也抵抗不過他的溫馴善誘他坐在他的工作臺上,心裡盤算著什麼,手撚著捋著他的金色的髭須,又長又軟的像是女孩子身上的絲綢,他跟誰說話的時候,他就微微眯著一隻眼,有一種高興和靄的神情;他的目光,從濃厚蔭蓋的眉毛下照出來,直透你的靈魂。

  他不喜歡鮮豔的顏色,不喜歡時新累贅的式樣,他也不愛薰香。他的衣料是雷尼希的棉布,異樣的整潔好看。他的黑絨便帽是素淨的,不裝羽毛,不加裝飾。他的衣色是黑的;但他穿一件長過膝蓋的深紅色的鬥逢,直襇往下垂的,翡冷翠古式。他的行動是閒暇沉靜的,但也引人注意,他跟誰都不一樣。

  弓弩都是他的擅長,會騎、會水、精通小劍鬥術。今天我見他拿一個小錢丟中一個教堂最高的圓頂。雷那圖先生。憑他手臂的玲巧與力量,誰都比不過他。

  他是用左手的;但別看這左手,又瘦弱又軟和像是女人的,他扳得彎鐵條,扭得癟癟大鐵鐘的垂舌。

  我正看著他,甲可布那孩子笑著跑來,拍著手。「蹩腿的來了,雷那圖先生,怪物來了!你快到廚房裡來,我給你找了這類寶貝來,你該樂得直舐你的手哪!」

  「他們哪兒來的?」

  「一個廟門口找來的,貝加摩地方來的叫化!我答應了他們要是他們願意給你畫你有晚飯給他們吃。」

  丟開了不曾畫全的聖貞,雷那圖就跑廚房去,我跟著。果然有兩兄弟,年輕頂老,生水腫病的,脖子上掛著怪粗的大瘤。同來還有一個女的,是那一個的妻子,一個乾癟的小老皮囊,她的名字叫拉格尼娜,(意思是小蜘蛛)倒正合式。

  「你看,」甲可布得意的叫著,「我說你看了准樂!可不是就我知道你喜歡什麼?」

  雷那圖靠近著這精怪似的蹩子坐下,吩咐要酒,親手倒給他們喝,和氣的問話,講笑話給他們聽讓他們樂。初起他們看著不自在,心裡懷著鬼胎,摸不清叫他們進來是什麼意思。但是等到他們聽他講故事,講一個死猶太,他的同伴們為要躲避波龍尼亞境內不准猶太人埋葬的法令,私下把他的屍體割成小塊,上了鹽,加了香料,運到威尼市去,叫一個翡冷翠去的耶教徒給吃了的一番話,那小蜘蛛笑得差一點漲破了肚子。一會兒三個人全喝得薰薰了,笑著說著,做出種種奇醜的鬼臉,我看得噁心扭過了頭去;但雷那圖看著他們興趣濃極了;等他們的醜態到了窮極的時候,他掏出他的本子來臨著描,正如他方才畫聖貞的笑容,同樣那欣欣然認真的神氣。

  到晚上他給我看一大集的滑稽畫;各類的醜態,不僅是人的,畜生的也有——怕人的怪樣子,像是病人熱昏中見著的,人獸不分的,看了叫人打寒噤。一個箭豬的蓮蓬嘴,硬毛攢聳聳的,下嘴唇往下宕著,又松又薄像是一塊破布,露著兩根杏仁形的長白牙,像人的獰笑;一個老婦人,鼻子扁蹋的長著毛,肉痣般大小,口唇異樣的厚,像是爛了的樹幹裡長出來的那些肥胖發黏性的毒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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