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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梅瀛子不響,還是怠倦地望著我。我很不耐煩,我說:

  「我覺得在這些問題沒有解決之時,我的工作就是沒有方向,沒有目的,沒有意義,都是白費。」

  「但是,」梅瀛子低聲地說:「我們現在的工作就是求工作的方向目的與意義。」

  「我不懂!」我說。

  「你的一切問題,」梅瀛子怠倦地笑了:「是不是因為你工作沒有收穫而發生的呢?」

  「是的,我沒有什麼收穫,但是我會見了宮間美子,我已經開始交遊,明天晚間,我已同她訂了飯約。」我驕傲地說。

  「那麼所有問題不是就可以從你交遊中解答了麼?」

  「笑話!」我說:「唯我根據我們現在對於她身份的判斷,我的交遊才有意義。」

  「你以為我們現在的判斷可以正確麼?」

  「至少有一個眉目,」我說:「我們不是已經有根據的材料了麼?」

  「材料?」她說。

  「我昨夜雖沒有拿到文件,但是我所遇到的獲到的種種,至少可以做我們判斷的材料。」我說:「而你們對我這些似乎都不關心,也不想知道似的。」

  「這因為我不想在這樣簡單的材料上建立判斷,」梅瀛子說:「你既然對於宮間美子的身份想先下判斷,而所有材料又都是你自己經歷的,你就自己下了判斷再去交遊好了。」

  我有點氣憤,沒有做聲。沉默中,我吸了一支煙。梅瀛子忽然溫柔地說:

  「對不起,我這時實在很疲倦,有點不舒服,你摸摸我有沒有發熱?」說著她伸手給我,我握她的手,又過去摸她的額角。她沒有動靜坐在那裡,一瞬間,我感到她是一個多麼稚嫩的女性,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情想獻給她,但是我無法表示,等我把手放下的時候,我說:

  「覺不出熱度。」

  她閉起眼睛,微喟了一下,在我回座的一瞬間,有一種莫名的慚愧在我心底浮起。我反省我剛才的許多話,完全只是誇功矜賞,裡面沒有崇高的目標,只是可憐的驕傲與卑微的自大。

  於是我沉默地坐在她的對面,望著她怠倦的睫毛,隨那閉著的眼皮跳動。

  就在那靜寂蕭索的沉默中,我聽到白蘋回來的聲音。她活潑敏捷的履聲以及她與阿美對白的聲音裡,我想像到她是帶來了何等的生氣與活潑。梅瀛子還是怠倦地閉著眼坐在那裡,我不知道她有否聽到。我凍結的心境那時雖然有點流動,但是我也沒有出去招呼。

  一瞬間,浮蕩著百合初放的笑容,白蘋像虹一般的在門口出現了。似乎有一種生靈活躍的浪潮沖散了我們沉鬱的空氣。她濃妝豔抹,面孔打扮得如透明的秋月,耳葉搖盪著流星般的白玉耳墜,一件藍灰小方塊的毛衣披在碎花錦鍛的旗袍上,毛衣的前襟敞著,她兩手插在毛衣袋裡,悠閒自得的向我們望望。在燈光下,這錦緞上的碎花像是縷雕的花紋,美豔中透露著莊嚴。我奇怪白蘋今夜的神情,是出人意想的光耀與出人意想的新鮮。我說:

  「白蘋,可是有什麼勝利的消息使你渾身發這樣的奇光?」

  「我覺得一個人的精神應當從衣著與舉動來振足。」她說著坐在梅瀛子的旁邊,望著梅瀛子說:

  「怎麼啦,梅,有點頹傷嗎?」

  「沒有什麼,」梅瀛子灰黯地笑:「我有點乏!」

  「我覺得一個人衣著與舉止的振足還是靠著精神。」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有異樣的感覺,在我面前的兩個朋友,似乎常常如日月的消長,每當白蘋非常煥發的時候,梅瀛子就顯得淒黯慘淡。除了初期同她們交往時以外,我很少注意她們兩個人美麗的上下,但在我意識下,總覺得梅瀛子是我們世界中最美麗的女性,沒有人可以同她比擬,而今夜,當她以頹傷的姿態,坐在煥發的白蘋旁邊,我竟發現白蘋是的確的比她新鮮而美麗起來了。人身的美麗到底是多少靠我們打扮,多少靠我們精神的奮發呢?

  「怎麼?」白蘋沒有理我的話,她只是向著梅瀛子說:「你受到驚嚇了?」

  梅瀛子不響,微笑著點點頭。這微笑是溫柔而甜美,一洗她過去笑容中驕矜的意態。我現在想到,在這兩位朋友裡,每當一個煥發一個頹傷的時候,也許美麗是屬￿煥發的,而我則總是同情頹傷方面。原因也許在於憐惜,但在梅瀛子的微笑中,我發現她自來都隱藏著常人常顯露的美點。我想到歷史上鋼鐵般的英雄,在失敗的一瞬間,他所透露的美點,一定正是他所缺如而常人常有的一種美點,而在他的生命中,這是最可貴最深沉最人性而可愛的美點,因為在這份美中,整個人性的真善都在那裡透露了。

  梅瀛子嘴角的微笑久久未斂,她低下首,打開她手中的皮包,小心地拿出兩張折著的紙,她溫柔地交給白蘋。

  白蘋接來,起初俯首靜讀,接著靠在沙發上,皺起了眉頭,似乎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靜望著白蘋。最後白蘋抬起頭來,才知道我在等她,似乎她本以為我早已看過,而現在才發現未然似的,她把手中的紙交給了我。

  第一張是打字用的薄紙,上面用鋼筆草率地寫著下面英文的字句:

  「宮間美子即郎第儀,隨川島芳子多年,在滿洲國華北活躍,常喬裝男子以秋雨三郎名馳騁軍政各界。風流倜儻,矯健活潑。豪賭千金一揮,毫不動容。慷慨交友,人皆從之。一度回國,旋至南京,最近來上海,不知有何使命。R.S.1041」

  「宮間美子到滬後,立刻對梅瀛子懷疑,為梅事數度與梅武衝突。R.S.5518」

  第二張是一張很厚的信紙,打著一封整齊的英文信:

  「Y:關於宮間美子事,已經完全探明:她曾於太平洋戰爭爆發前來上海,很早就對你的注意,數度向梅武進言,但梅武迄不置信。面具舞會前幾天,她與梅武又有一度爭執,梅武一面敷衍她,一面忌她,許多事情並沒有從實告訴她,這所以那天宮間美子要私自佈置這個陷阱。她的意思,除了陷害你外,要向梅武證明她的判斷的正確。你未中計,殊可慶倖。但以後應稍稍隱避才是。那夜宮間美子在散會的時候,曾有一字條交與梅武,這大概就是說她所佈置的種種,而第二天梅武在電話中驕傲地對她說過:『現在你總可以相信了。』的話。自然,那天在宮間美子也是很大的失敗。

  附上RW與RS件,可參考。

  關於XECM,一切都好,請放心。你的健康,諸友極關念,務請珍重靜養,為盼為頌。

  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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