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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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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宮間的答語很高聲,我相信她是有意要給本佐聽見: 「你方便麼?先生。」 本佐這時正在衣架邊,他說: 「好極了。假如你車子方便,偏勞你送宮間小姐回去。」 「這是我光榮的任務。」我說。 宮間小姐並沒有異議,也沒有說第二句話,她就同別人告辭,低著頭走在先出去的客人後面。我夾著大衣就匆匆同大家告別,走在她的後面,本佐就走在我的後面送我們。 我為宮間開車門,宮間就上去了。我關上門,從右面坐在宮間的旁邊,把大衣拋在後座,我開始開動我的車子。 我把車子開得很慢,想找話同宮間談談,但竟沒有,一直到開出一條馬路,我說: 「一直到府上嗎?」 「謝謝你。」她說:「啊,你知道我家住在愚園路嗎?」 「假如依照東方的習俗,」我說:「我現在邀你晚飯是不是冒昧呢?」 「我從來不曾這樣早吃飯,」她說:「而且今天在本佐先生家裡我們吃了茶點。」 「是不是我可以先請你在別處坐談一會,等到飯後才回家呢?」 「這是你們中國的禮貌嗎?」 「我想這只是我個人對於你一種請求。」 「那麼,對不起,」她說:「在我個人的習慣中,一切的約會都要先徵求家長的同意的。」 「對不起,」我說:「在我們中國,高貴小姐們對付男子的邀請只有正或反的答語,因為假如用某種推託的話,愚笨的男子常常會誤會,比方我現在說我希望你肯打一個電話到家裡去。」 「那麼我就告訴你,假如要證明我沒有拒絕你的好意,明天下午我可以接受你的約會。」 「謝謝你。」我說:「那麼明天下午四點鐘我來接你。」 「五點鐘怎麼樣?」 「在我是同樣的光榮。」我說。 我於是一直駛車到愚園路,在憶定盤路口她叫我停下。在她下車時,她說: 「一四七〇號A 二號,明天五點鐘我等你。」 我看她在一家花鋪的弄內進去。於是我駕車回寓。我對於今天的收穫很滿意,我想有一二個鐘頭的睡眠再去吃飯,飯後到白蘋地方去。 歸途中,我始終想不出宮間美子給我的印象裡的異常之點。她今天在車上的談話,還是用不很純粹的國語,處處把話說得緩慢或者省略,以掩蓋她對於中國話的拙劣。假如她有朝村登水子的國語修養,這樣偽作的確是奇跡,她如果將純粹「會」裝作純粹「不會」,可以不難,而裝作半會半不會,則的確使我很驚奇,除此以外,我並不覺得她有特殊的魔力。我似乎很有把握來對待這個敵手,所以在自恃中得到了寬慰。回到寓所,我有很好的一小時半的安睡。 九點鐘的時候,我在白蘋地方。梅瀛子與白蘋都沒有來,阿美在外面,我一個人坐著,心中浮起許多奇怪的不甯的思緒。這些思緒都非常紊亂,我想到到北平去的計劃,我想到海倫,我想到這整個的戰爭,從我個人想到整個的世界,又從整個的世界想到世界的每一角,又從世界的每一角想到我們特殊的一角,於是想到我們的工作,想到白蘋與梅瀛子,想到宮間美子。一個人思想的速度該是世界上最速的運動,光與電同他相比就見得遲鈍異常。在失眠或靜坐之頃,每個人都有他思想馳騁的經驗,把無垠的空間與無底的時間縮在一點,是最自由的幸福也是痛苦。我就這樣的在享受這幸福與痛苦。 忽然,我想到了昨夜的會談,我奇怪我竟會沒有報告我在竊取文件時所遇到的詳情,而她們也並不問我。到底宮間美子把炸彈換去文件是什麼用意?她拿了文件又是幹什麼? 如果說她無疑是敵方的人員,那麼她放存炸彈,一定是為我們。這就是說,她一定預先聽到有人要竊取文件,所以佈置了來對付敵手。而現在在她工作時已經被我發現,這就是說她的炸彈失去了作用,或者證明了有人竊取文件的消息不確,那麼昨天我們的工作雖然失敗,而在她一方面,所估計到的也是失敗,所以勝利與失敗並不是一件可以衡量的事情;其次她所存放的是不是炸彈,還是一個問題;她是不是屬日方,也是問題。因為她既是屬日方的話,又何必偷偷摸摸去放炸彈?總之,宮間美子的身份,工作與目的,都有問題,而一切的設想都沒有證實。我幾乎有可笑的想法,她會不會是英國方面的人員,而我們現在對她的懷疑,會不會同白蘋當初對梅瀛子,梅瀛子對白蘋的懷疑一樣,是一種可怕可慮的誤會? 總之,既然宮間美子的身上都是問題,我所想到的白蘋與梅瀛子都應當也想到,但是昨天的會談竟一點沒有提出討論,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那麼是不是我所想到的還是我過去教育的作祟,種種要求邏輯上的滿足,而這是間諜工作上所不該問到的。再不然,是我昨夜的工作在功績上的收穫,使她們妒嫉,她們不願意提起來使我自滿。 於是我決定今天將這些問題要她們給我一個答覆,給我一種邏輯上的滿足,但是當時我的思緒,又滑到學理上與事實上不同的意義上。我想到我的研究的工作,想到海倫的音樂,想到藝術與文化── 就在我的零亂的思緒中,我聽見外面有人回來,進來的是梅瀛子,她打扮得很樸素,臉上沒有敷什麼脂粉,用疲倦的笑容同我招呼。她一面進來一面脫大衣,把大衣交給阿美,就坐倒在沙發上,手上還握著皮包,怠倦地放在膝上。我開始問她: 「有什麼收穫麼?」 她點點頭,半晌沒有說話。我於是急得不耐煩地說出我剛才想提出的問題,我說: 「究竟宮間美子為什麼要把文件拿出來?為什麼要佈置炸彈?我不懂。到底她佈置的是不是炸彈也是問題?」 梅瀛子怠倦地望著我,不響。於是我繼續說: 「我還疑心宮間美子的身份,她為什麼要偷文件?假如她是敵人的間諜,她是想殺害偷文件的人,那麼她一定是預聞有人去偷文件,而她所懷疑的人又是誰呢?是不是就懷疑那天參加舞會裡面的賓客?會不會是我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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