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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三十六

  我一接觸清新幽冷的空氣,對於今夜的集會馬上起來萬種的厭憎。我有懊惱,有仇恨,有慚愧,還有說不出的哀怨與懺悔。

  天上有疏朗而隱約的星斑,輪柏與冬青樹上有紅綠的電燈,一切都像是我心頭的鱗傷。遙遠黯淡的天空,充滿了寂寞空虛與痛苦,使我打起連連的寒噤與顫抖。我想痛哭,想跪下,想忠誠地對白蘋訴說我的罪孽,一舒我良心的鬱結與責備。但是我還是攙著她到汽車旁邊。

  但正當小憧為我們打開車門,曼斐兒太太攙載白蘋上去的時候,白蘋驟然拉我的手臂,哇的嘔吐起來。

  這嘔吐證明梅瀛子交給我的並非毒藥,而我的手也不是毒手,我的心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舒暢,我猛然注意到白蘋在嘔吐一瞬間,她的手皮包已經交給曼斐兒太太了。就在曼斐兒太太忙於招呼她嘔吐的時候,我接了過來。我幫她們上車後,關上車門,打發了為我們尋車的小僮。我登上前座,駕車從小路上駛去,穿過點綴著紅綠燈的冬青,穿過警崗。到了大路。

  外罩田野展開在我的四周,夾路的洋槐早已凋盡,綜錯的柏油路,閃耀著燦爛的街燈,蜿蜒盤旋曲折,伸展到遠方,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車子。我把車子的速度減到二十五裡,一手打開我身邊白蘋的手包,但是裡面都是雜亂的錢鈔,我從錢鈔的旁邊探入,底下有零星的口紅粉匣,我突然在旁邊摸到了一個硬封套,我的心猛跳起來,但我隨即發現那是化學的派司封套,裡面想是公園派司之類,此外我再摸不到什麼了;於是我打開另外一層,那裡面是幾塊手帕,一支鋼筆,一支鉛筆,一本不過信封大小的記事簿,簿子裡似乎夾著著許多零星的東西,但都不是我想尋的東西。

  這皮包的構造就是這樣的兩層,我似乎已經到了絕望的世界,但這時偶然的我在第二層上摸到了一面鏡子,這鏡子相當大,是放在皮包壁上一隻附袋裡的。我原意是疑心這文件會插在鏡子的後面,所以把鏡子抽出來,這鏡子的背面似乎是皮質的,角上帶著一條細韌的鏈子,這鏈子與皮包壁相連,拉到極度的時候,我好奇地去偷看,借著汽車裡與路旁的燈光,我發現這是一條夾金的精緻的鏈子,一端就連在皮包壁精細的拉鍊上。我一面駕車,一面趁勢拉開拉鍊。

  這拉鍊很短,我用四個指頭探進去,發現裡面藏著兩個硬紙的信封,平貼在裡面,但信封的闊度幾乎是三倍於拉鍊,必需將信封折小,才能夠將它取出,最後我摸到封口上的火漆,我聯想到上一次的文件,我不加考慮的把它取出,我的心猛跳起來。我從車上的鏡子窺看後座的白蘋,她靠在車壁上似乎很疲乏,我相信她沒有注意我的動作。

  我把取出的文件墊在我的身下,把拉鍊拉上,把鏡子放好,於是我關上皮包,我把車子的速度,增加到三十八,於是到四十。

  但是我的心還是緊張著,我從窗上的車鏡後望,白蘋安詳而疲乏的靠在車角,曼斐兒太太似乎也透著倦容。現在我急於早點回去,正如一切難關希望早點渡過一樣,我把車增加到四十四。

  沉默,沉默,沒有風聲沒有人聲,也沒有車馬聲,只有我們的車子在光滑的路上滑過的聲音,我望著車燈前面的路,避開紊亂的思緒,專心地駕車前進。

  在快到虹口的時候,忽然有一種敏捷的思想,反射地叫我停下車子,我回過頭去問:

  「到什麼醫院去呢?」

  「不,」白蘋張大眼睛說:「我回家去,等天亮我會請醫生的。」

  「現在覺得好一點了麼?」

  「很好,只是乏。」

  「頭暈麼?」

  「不。」

  「想嘔吐麼?」曼斐兒太太問。

  「不。」白蘋露著安詳的微笑:「只想睡覺。」

  於是我又駕起車子,穿過北四川路,街市上雖有聖誕的聲色點綴,但殘夜至此,也已十分冷清。一個人在精神疲乏的當兒,很容易對環境與空氣有所感應,但如今,這鬧後的落寞倒並不引起我的感應,這因為我精神的疲憊已經從敏感到了麻木。我從最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而還牽掛在我偷竊的行為,與所偷竊的文件上面。

  車子穿過四川路橋,直駛過去,我急於要早點將白蘋送回,帶文件去會梅瀛子,再把它帶回去還白蘋,所以我又把速率加增。在路徑上,我自然應當先送曼斐兒太太回家。但是先送白蘋回家,或者叫曼斐兒太太陪她一夜是否更有利於我的工作,這則是一個問題,我雖然想到這個問題,但沒有精神去詳細考慮,我直覺地把車放慢,我問:

  「曼斐兒太太,你願意到白蘋那面去招呼她麼?」

  「當然,當然。」曼斐兒太太熱心地說。

  「不,」白蘋說:「我現在已經很好。還是先送曼斐兒太太回家吧,我想她已經很累了。」

  這句話是普通的客氣話,還是她另有用意,我沒有邏輯地去考慮,但在直覺上我感到讓曼斐兒太太留在白蘋那面,至少可以延遲那包文件遺失的發覺。

  「我沒有關係。」曼斐兒太太說:「我一個人回去也很寂寞的。」

  我沒有理會她們以下的談話,我也沒有聽到白蘋特別的堅持,我把車子一直開到姚主教路白蘋的寓所。

  我把兩包文件納入袋中,下車為她們開門。我扶曼斐兒太太下車,把白蘋的皮包順手交給她,我的動作很自然,極力避免白蘋見到,希望她會相信她的皮包始終在曼斐兒太太的身畔,我一閃身,又去迎白蘋下車。白蘋攙著我手下來,她的手現在已經暖和,於是我望到她的面孔,這美麗的面孔非常平靜,剛才的淒白似已消失。我正在欣慰梅瀛子沒有對我失信,而白蘋稚弱而美麗的眼光一瞬間同我接觸了,這像是對我行為不忠實的一種責罰,我有慚愧的情感使我不得不俯首避開她的視線,我匆匆關上車門,伴她們走進落寞的公寓。這時候,我注意到那只手皮包已經在白蘋的手上了。我的心又重新跳起來,恨不得馬上逃走,在電梯旁,我說:

  「曼斐兒太太,你伴白蘋住一夜吧。」

  「假如不嫌不舒服的話。」白蘋並不堅持。

  我看曼斐兒太太已經首肯,於是我說:

  「那麼我不陪你們上樓,先回去了。」於是我向白蘋說:「還有什麼不舒服麼?」

  「只是疲乏。」她說:「今天真是太出醜了。」

  「那麼早點睡吧。」我笑著拍她的肩胛:「再會了。」說著我已經轉身對曼斐兒太太:「晚安,曼斐兒太太。」

  我像逃犯似的離開她們,跳上汽車,直駛到Standford .

  閃爍華麗的聖誕樹,燦爛的燈光,溫暖的水汀,刺激的音樂,這些與剛才梅武的集會似並無什麼不同,但是我在這裡感到一種自由與解放。我看到人群,這些人群中都曾使我感到厭憎與討厭,但這一瞬間使我感到可愛,這原因等於魚從陸地上跳到水內,多麼齷齪的水都是自由一樣,我好像從地獄到人間,人間已經是天堂,一切有眼睛瞳子的人,似乎都是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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