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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你以為我要你做個傀儡?」

  「梅瀛子,」我說:「除了工作以外,我們是朋友;在一切你給我的工作中,我希望明瞭它的意義與效果。」

  「相信我,」她說:「這時候我無暇同你討論哲學。」

  「可靠的?」我問。

  「你放心,」她說:「犯罪的事情我用不著你。」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眼睛麼?」

  她回過頭來,我從她堅決的眼光中,看到了怠倦與溫柔,她低下視線,寧靜地說:

  「當許多別人同她飲酒後,你再去祝杯。」

  「於是當她嘔吐時我送她回去。」

  「是的,」她說:「你同曼斐兒太太兩個人最好,免得有日本軍官要參加同去。」

  她說完了就站起來,安詳地說:

  「伴我跳舞麼?」

  我沒有回答,站起來,把藥包放在袋中,沉默地同她跳舞。

  「你膽小麼?」她說。

  「是的,我怕這不止是嘔吐。」

  「假使我撒謊。」她說:「你隨時可以出賣我。」

  「我應當相信你,梅瀛子。」我說:「因為我永遠忠誠地服從忠誠。」

  我們間又沉默,音樂停時,她說:

  「東西拿到,馬上到Standford 的舞廳內等我,現在伴我上樓吧。」

  於是我的心跳動著,同她走出舞廳,走上樓梯。賭廳裡聲的喧鬧,光的輝煌,現在又都聽到與看到,我的心似乎更震栗起來。

  從玻璃門推進去,我看到白蘋拿著杯子站在桌上,大家圍著從玻璃門推進去,我看到白蘋拿著杯子站在桌上,大家圍著她舉杯歡呼。梅瀛子一進去就離開我,當時就有人迎著她告訴她白蘋大勝,她到酒桌上拿了兩杯酒擠到桌子邊,有人就扶她到椅子上,她說:

  「白蘋,請接受我這杯。」

  白蘋接過她的杯子,梅瀛子說:

  「今天讓我們大家推舉白蘋為我們的Queen .」

  大家呼歡,都舉杯倒幹,我也幹了,這時有人喊:

  「我們的Queen 萬歲。」

  大家都喊,就在這時候,我從酒桌上斟滿酒,一隻手伸在袋裡把紙包的角撕去,我假裝兩隻手拿杯子,把藥粉投在裡面,於是我又另外去拿一杯酒,我感到我的心在跳,我的面頰起痙攣,我的手抖顫,但是我還是強抑著一切,走到桌邊。這時候白蘋正要從桌上下來,我寧靜地說:

  「慢慢。」

  白蘋抬頭看我。我又說:

  「為你的勝利,白蘋,我希望可以分你一點光榮,我祝福你。」

  白蘋用百合初放的笑容接我的杯子,這可真使我慚愧與內疚起來,我的心已經不跳,心已經不顫,一瞬間我恨我的手,我已經無法收回。她舉起杯子,同我碰了,她說:

  「我願把今天所有的光榮換你的祝福。」

  我不敢正眼看她,我用杯子擋住自己的視線,我幹了杯,我看見她把空杯交給人,於是她從我的臂上下來。我要侍候她的變化,所以沒有離開她,我說:

  「你太興奮了!你需要休息。」

  她沒有說什麼,似乎有點頭炫,扶著我到沙發邊去。我說:

  「你有點醉了。」

  她還是沒有說什麼,一直往沙發跑,最後悄然坐下,我就坐在她的旁邊。那時候有田拿著她的皮包過來,他把皮包放在她的身旁,白蘋很自然的就移到她自己身上,有田問:

  「累了麼?」

  「頭暈。」白蘋微笑著說。可是我的心可像觸了電一般的震搖了,我眼前浮起了梅瀛子石像一般的表情,眼睛望著空虛,閃光中充滿了殺機,難道白蘋已經中毒了麼?而施放毒藥的人正是我。

  白蘋微笑的支持著,但有點死僵,我被一種無名的恐懼所控制。我遠望梅瀛子,她正在那面與軍人哄笑,似乎一點也沒有看見我的焦急,一瞬間我所有的懊惱與氣恨都變成小鹿,它們在我心中竄動跳躍,我抑制自己。再照顧白蘋時,白蘋已經面色變白,靠在沙發上不想動了。有田在旁邊安慰,但白蘋說:

  「請讓我靜靜的休息一會吧。」於是又指使我說:「倒一杯水給我。」

  我拿冷開水回來時,有田已經走開。白蘋坐在那面象半睡一樣的安靜,但我看到了她手指有微微的痙攣,我焦急而害怕,匆忙地把冷開水送到她的唇邊,她一飲而盡;我放下杯子,去握她正在痙攣的手,一瞬間我幾乎喊了出來,這手是潮濕而冷澀,像兩塊化著的冰,我緊握著它,用理智壓抑我喘不出氣的苦燥,我這時才尋到了話。我說:

  「白蘋,怕是大病來了,快到醫院吧。」

  「……」頭點點;閉上了眼睛。

  她的手似乎一直淌著冷汗,一瞬間使我不得不俯首去看,但是我看到我自己的手,那只把毒藥交給她的手,我懊恨之中,立刻對梅瀛子浮起了隱恨!在這樣危險的情境中,梅瀛子已經代替了白蘋在那群軍人中起哄:笑聲歡呼聲控制了整個的空氣。現在我在白蘋的身上感到茶花女的寥落,十五分鐘以前,多少的人在對她歡呼,現在,當白蘋不能把歡情與笑容供他人玩樂的瞬間,人們已完全置她於腦後,我的淚禁不住流下。但淚滴在我手上,並不能洗淨我手上的罪孽。我用我犯罪的手揩幹了眼淚,我內心的憤怒集中在我的雙眼,我對著那面的人群叫:

  「曼斐兒太太。」

  曼斐兒太太從人叢中出來,梅瀛子也假作驚奇似的過來。人們開始靜下,向我們地方注意,似乎關心似的,又似乎怪我打斷他們的豪興似的,有人問:

  「怎麼?」

  「一定是喝醉了。」梅瀛子搶上來,走到白蘋的旁邊假作安慰似的拉她的手,摸她的前額,於是對我說:「你快點送她回去吧。」

  曼斐兒太太是熱心人,這時候她也已走到白蘋的旁邊,於是我問她說:

  「你幫忙送她回家麼?」

  「好的,好的。」她說。

  沒有一個日本軍人來獻殷勤,這應當是我們的勝利,但是我恨,我清楚地看到這群人平常的熱情是什麼了。百般的討好,盛美的捧場,完全是因為白蘋的青春與美,聰敏與歡樂,而這一瞬間,白蘋像花在火中憔悴下來,就再沒有一個人來愛護她了。有田假殷勤似的過來,對我說:

  「快讓她早點去休息吧。」

  我沒有理他,攙著白蘋向門口走去,梅武在門口同我握手,又拍拍白蘋的肩頭:

  「對不起,對不起。」他說。

  「讓我們幹一杯祝我們的皇后晚安。」梅瀛子又在後面叫了。我連頭都沒有回,曼斐兒太太在替我說:

  「諸位晚安。」

  於是她幫同攙著白蘋下樓梯,梅武陪我們到衣帽室取了外衣,一直送到我們門口。

  「晚安。」他禮貌地說。

  「晚安,謝謝你的招待。」

  「對不起。」

  「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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