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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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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曼斐兒太太在我旁邊,汽車從平滑的路上駛著,野景黯淡,路燈奇明,這兒離市已遠,已經是江灣了。 梅武官邸是離過去我們市政府大樓不遠的一所灰色洋房,戰前照耀著晶亮的燈光,不知是屬哪一個達官富商的,如今為梅武所佔用。這房子離馬路有兩丈之遙,由一條兩輛汽車可開的路,引到門首。這條路兩邊種著整齊的冬青,今夜冬青樹上紮滿了五彩的電燈,路口站滿了日兵與偽警,汽車到那裡就須停下來。兩個服裝整齊的日兵嚴肅地來詢問,我把請帖給他看,他就指揮我把汽車駛進去。 走完了冬青路一個圓形的大場,四周已經停滿了汽車,整齊得如軍隊的戰車操列,都是頭對著圓心,車尾向著圓周。我到的時候,第二圈已經快滿,我就停在缺口處一輛一九四〇年的別克旁邊。圓場的中心是一株高大的輪柏,今夜已被點綴成光彩奪目豐富美麗的聖誕樹了。我一下車就注意到梅瀛子的紅色汽車不在,那麼她還沒有來麼?曼斐兒太太很自然的手挽著我的手臂。一個綠衣的童子,過來鞠躬,引我們穿過圓弧走上石階,從雪亮的門口進去。 客廳很寬敞,已經有許多人在那裡,梅武少將全副海軍軍裝過來招呼我們進去,並沒有一一為我向客人介紹,梅武同我約略談幾句,招呼我隨便坐,就走開去了。我到房間深處,發現幾個日本陸軍軍官是以前相熟的。本佐次郎們並沒有在屋;(不來了?)許多偽官,我只認識三四個;但在幾個西洋人中,我看到了費利普醫生與太太。這真是奇怪,我同費利普醫生不算頂熟,但現在見到他,我真有見到親人一樣的感覺。我下意識的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中,人人都是我的敵人,只有費利普是我的朋友。我同大家約略招呼後,同費利普握手。費利普似乎發覺我太熱烈,他用尊敬的態度同我握手,而用嚴峻的眼光拒絕我對他親熱,我立刻意識到我不夠沉著,於是我矜持一下自己,收斂我嘴角太濃的笑容。我以淡漠而莊嚴的語調低聲地說: 「史蒂芬太太──」 「她不來,」他說:「不舒服。」 他非常冷淡,說完了馬上轉向曼斐兒太太去談話。於是我就只好同別人去招呼了。 主人的招待不能說壞,但是這空氣是陰沉的,日本軍官儼然擺著勝利的面孔,偽官們諂媚的笑;大家低聲靜氣談著敷衍話,要使每一句話不著邊際,不表示主張,不透露感情,不帶著理論,但又不得不說!要使每一個笑容不表示快樂,不表示諷刺,也不表示安慰,但又必須帶著笑!是這樣的世界,是這樣的空氣,我願意此時此地有一個炸彈把它完全毀滅。 我相信在座每一個都同我有一樣的感覺;而我所差可安慰的,是我良心沒有內疚,因為我的使命與工作,就在毀滅這樣的世界,自然,為此,我心理上也多一個負擔。 客人陸續的到來,客廳慢慢地滿起來,我期待我可以早點看到梅瀛子,但是梅瀛子還不來。 突然,外面有高朗的笑聲傳來了,整個的空氣開始變動,大家借此停止了無聊的應酬話,把視線移到門口。我聽到梅武在外面大聲的談話,是日語,我不懂。但是這聲調中是包含多少的得意,多少的驕矜與多少的興奮呢! 我的心驟然跳起來,因為我斷定這是梅瀛子到來無疑,我幾乎沒有瞬一下眼睛,凝望著門口,但是進來的是白蘋。 白蘋垂著眼,幾乎是微低著頭,披一件長毛銀狐的大衣,下面拖著雪白的晚禮服,一隻手挽在有田大佐輝煌的陸軍制服臂上,梅武則穿著漂亮海軍制服站在另一面同她談話,我看到她手上戴著我送給她的鑽戒。她一言不發,只是微笑與低頭,活像一個到牧師面前去的新娘,我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姿態,端莊,含羞,寧靜,安詳。是偽作的嗎?我想。 梅武接過白蘋的大衣,許多日本軍官過來同白蘋招呼,白蘋開始遲緩地離開有田的手臂,似乎是含羞,似乎是嬌弱,又似乎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同他們招呼,最後方才同四周的熟人招應。用客氣倨傲帶命令的口吻,淡漠而輕輕地招呼我: 「您來了?本佐他們呢?」 「不知道。」我說:「我伴曼斐兒太太來的。」 於是白蘋同曼斐兒太太招呼起來,我開始看到她比較顯明的笑容,也聽到她微低的語聲了。 一時客廳的空氣比較流動,白蘋象泉流沖散了死靜的浮萍,兩兩三三的偽官們在一組,他們的太太們又在一組,幾個西洋人又在一組,幾個日本商人,日本軍官與參謀們忽散忽聚的在一組。白蘋的周圍總聚著最多的笑容,她非常自然的在同各組談笑,即使在認識不多的偽官太太群中,她也有恰到好處的交際。 客人還是陸續的到來,本佐次郎他們也帶著我不認識的女子們來了,我很自然的就同她們在一起。這裡我同日本軍官們無話可談,同偽官們不夠熟,雙方都有戒心,費利普拒絕我同他親熱,白蘋正在各方面交際,倒是本佐次郎們,又熟稔,又沒有糾葛,可以隨便談談。他告訴我梅武在英國住得很久,曾任公使館的武官,是一個十足歐化的人物。他又告訴我他帶來的那個日本女孩,是北四川路的茶座女郎,如果我喜歡,他可以讓給我;他忽然指著偽官太太群中一個鵝蛋臉的女子,問我是不是認識她,我說不知道,他告訴我她以前是白宮舞廳的舞女,他曾經同她玩過,──本佐是居留上海十多年的商人,可以說是被中國同化了的,他一點不愛「國」,他雖不反對日本侵略中國,但對日軍統制貿易物價等事,他總是有怨言。除了商務以外,他很會作樂,花錢很慷慨,借此同日本軍官連絡連絡,兩方面都得其所哉。我心裡擔著沉重的心事,同他在一起不過是掩飾孤獨與局促的處境,所以他興高采烈的談話,並不能引起我的同情與興味,我沒有完全聽進去。 我現在悟到梅瀛子的估計是對的,看守白蘋是一件絕對不可能的事,我不過是一隻青蛙,而白蘋是鯽魚,叫我在這裡看守白蘋,就等於叫青蛙在河底看守鯽魚;而又不許讓別人看出我在看守她,這自然是絕對不可能的事。現在在一個客廳中,我雖然可以注意到白蘋一切的行動,但假如白蘋伴有田或梅武走出去,我就很少辦法一直去跟著。我焦急地盼望梅瀛子來,我想告訴她這一層,同時我也想勸她,假如情形太為難的話,希望她放棄今夜的工作,待將來有機會再進行,我很奇怪,在前些次會面時,我全沒有用這層意思去勸她。我想當一個人腦筋專往積極方面想的時候,就不會回頭去想,過去的計劃似乎都集中在「如何做才好」的問題,而沒有想到「何時作才好」的問題。我想這工作都不是一定要限於今天的,因此我希望梅瀛子快來,我要把我的意思去貢獻她。 我聽見許多人都互相問到梅瀛子,白蘋用很自然的態度在談話中向不同的人問到梅瀛子為何還不來的問題已經第七次了,我想第八次也就將開始。 「梅瀛子小姐!」外面有人喊了! 梅武迎出去的時候,梅瀛子已像光一般的進來,有四個日本陸軍簇擁著她,又隨著二個海軍軍官,梅武非常莊嚴而有禮地去同她握手。梅瀛子同梅武握手以後就昂首前望,用最光明而甜美的眼光從全廳的人群掃掠一過,這時候鴉雀無聲,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穿著素白長毛皮大衣,純潔得沒有一點顏色,下面蠕動著禮服是白雀浴後的毛羽,最堪注目的是裸頸上掛著純白明珠的項圈。 正當我注意她面部的時候,她笑了,剛剛讓人家看到她的笑容,她用二十度的鞠躬向大家行禮,我相信全廳的人個個都在以為她的眼光只看到自己,也個個以為她的甜笑是專贈給自己的,不用說每個人也都以為她這個二十度的鞠躬是對自己在招呼,不約而同的大家都用四十五度的禮去還她,我發現梅瀛子一瞬間已成了女皇。梅瀛子昂首起來,把大衣交給梅武,第一就親密地同白蘋握手,蠕蠕不休地傾訴闊別的渴念,於是她轉到西洋人的群集中,用英語一個個招呼,接著她同偽官們,謙恭地用漂亮的國語敷衍,我驚奇她竟會個個都很熟稔,最後,在日本海軍軍官間駐足,用流利的日語交談。 僕人送上雞尾酒,當每人手擎一杯的時候,梅武高舉杯子說: 「為我們梅瀛子的美麗飲此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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