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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大家乾杯以後,僕人送上第二杯。於是梅瀛子繞到中心,高擎著杯子,這時候我才第一次與她視線相遇,我發現她對我有所示意。她說:

  「我請求主人光榮的允許,讓我們把這杯酒為白蘋小姐祝福,並推她為今夜歡會中的主席。」

  「……」白蘋似乎在說話。但四周的歡聲掩蓋了她,大家高舉杯子傾飲了。

  第三杯的時候,白蘋在兩個軍官掩護之中舉起了杯子,她說:

  「為大東亞的和平,中日聯誼中第一個歡會,我們推舉梅瀛子小姐為和平之神。」

  這句話非常刺耳,但似乎是日本軍官在暗示,因為接著就有人送來鮮花紮成的花冠,梅武把酒杯放在桌上,莊嚴地把花冠捧到梅瀛子的頭上,於是重新擎起酒杯,在梅瀛子面前說:

  「中日聯誼第一個歡會中,讓我們祝福和平之神永久的光明。」

  於是梅武對梅瀛子乾杯,白蘋歡呼著跟著乾杯,接著大家都乾杯了。哄堂的掌聲掩蓋了一切。

  剛才沉悶蕭索勉強的空氣,現在已融在梅瀛子與白蘋的笑容之中。在一切交際談話間,白蘋始終讓著梅瀛子,而梅瀛子則總站在擁護白蘋的男子立場上擁護白蘋,這二人之間,幾乎沒有爭勝搶優的樣子,不但如此,假如我不是圈子裡的人,一定還以為她們是互相標榜的一對了。

  最後梅武招待我們到舞廳去,這一間大廳是臨時佈置的。厚重的呢簾掀處,耳室裡,響著七人的樂隊。我們進去以後,十來個妖豔的日本女子,尾隨著六七個海軍軍官進來。梅武請夜會司令白蘋開舞,大家鼓掌,於是梅瀛子就推梅武少將帶白蘋起舞,我們就跟著跳起舞來。

  我必須儘早與梅瀛子伴舞,可以說幾句話,但是始終沒有機會,我想梅瀛子一定也感覺到有同我說話的必要,所以在音樂停的時候,她走到我的身邊來同我交談,這才使我有同她跳舞的機會。

  從來從容不迫的談話慣了,現在要在短促的時間中談話,我竟不知從何說起,好像許多話都湧在狹小的喉頭,像電影散時的戲院門,擠得無法出來。倒是梅瀛子先開口了:

  「你現在總相信龍在海中是無法看守的。」

  「青蛙的確無法在河底看守鯽魚。」我說:「那麼我是否……」

  「你踐著我的衣服了。」梅瀛子搶斷我的話,一面握緊我的手,我才注意到,一個日本軍人從我們的旁邊舞過去,於是獲到一個機會,她又說:「一切事情,事先必須考慮周到,事後只好隨機應變,聽天由命。」

  「梅瀛子,」我帶她到房角,一面舞著一面說:「能不能把今天所有的心緒都集中在歡樂上?好像日子正多,順風的時候我們再來駛船怎麼樣?」

  「這是一個淺灘,」她說:「難得有水可以駛船,也許順風的時候會有,但多半是沒有水的日子。」

  「你不想再考慮一下麼?」

  「我考慮得很仔細了。」她說。

  「曼斐兒太太同我一起來的。」我提醒她,意思當然是問她有什麼可以用著曼斐兒太太的地方。

  但是梅瀛子不理會,若有所思的忽然找一個機會對我說:

  「回頭白蘋上樓賭錢的時候,你去加入好了,盡可能同她豪賭一場,我想這是你最光榮機會。」她愉快地笑:「跳舞你是趕不著的。」

  「謝謝你指導我這樣好的機會。」

  音樂停了,我們的談話就此中斷。

  我注意白蘋,白蘋正忙於應酬,我想不必待我去看守她,這些男人們自然會纏得她難於離開這裡的。

  這時候,我注意到一個似曾相識的日本女子,她也正在注意我。我想我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但怎麼也想不起來,最後我去請她跳舞,在舞池中我問:

  「對不起,小姐!我們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麼?」

  「自然,」她羞笑地說:「我認識你的。」

  這倒使我吃驚了,我說:

  「那麼我是誰呢?」

  「是梅瀛子小姐的好友。」

  這句話很使我奇怪,但我玩笑地說:

  「這裡誰不是梅瀛子小姐的朋友呢?啊,這句話不能證明你是認識我的。」

  「你,」她笑了:「你就是在Stand ford 要求我唱『黃浦江頭的落日』的男子。」

  我想起是她,但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說:

  「是不是那天你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米可。」(這是那一國人名我不曉得,這裡我只記下她名字的音。)

  「對不起。」我說:「我是一個很笨的人,未告訴我名字的人我是永遠記不起來的。」

  她笑了,這笑容帶著幾分矯揉,但這笑容的本質是無邪而甜美。我覺得米可是簡單純粹馴柔的孩子,同梅瀛子白蘋這樣深刻而複雜的女孩交往以後,反覺得同米可這樣的孩子談話,是比較輕鬆而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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