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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她當然不知道我心理有許多奇怪的變化,閒適而愉快地站著,這閒適而愉快的態度,並不是對我,而是在預先練習今夜要用的態度,我相信她剛剛離開鏡子,在鏡子面前,她曾預演如何在今夜出演時不透露她心底的擔心與害怕,於是就用這樣驕矜高貴的表情來同我說話。

  「假如可能的話,今夜你努力守住白蘋吧。」她微笑著又說:「用你的感情,不要用你的意志,如果有點勉強而要被別人看出時,你還是放棄看守。」

  「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說,」她說:「看守白蘋對我是一種幫助,但被人看出你在看守她,就更有害於我的工作。這是原則,一切聽你自己的隨機應變好了。」

  說完了她似乎不想再提起這件事,好像伴我一同去遊玩般的伴我下樓,走出了門。她說:

  「你先上車好了,我們晚上見。」

  我上車。在平坦的路上駛著,心裡有許多事,我不知應當上哪兒去,也不知應當先解決什麼;我需要回家去,需要平靜地有一番思索,才能決定我可以做與應當做的事情,於是我駛向寓所去,但就在轉彎的角上,一輛鮮紅的汽車掠我而過,是梅瀛子,旁邊一個女的,不知是誰,我想加速追上去,看看是否認識,但她的車子太快,而我的心裡太重,我沒有實行。

  到威海衛路,我把車子駛進車間,這車間是我不久前才租得的,離我寓所的門有二十幾步之遙,但就這二十幾步路之中,我遠望在一個弄堂口站著一個像白蘋的女子。我正想定睛看時,她已經反身進去,這弄堂在我寓所的斜對面,我必須多走幾步才可以在弄堂口望她,但是我那時心境很壞,又覺得這樣早她似乎不會在這裡,想是自己看錯了人,而又因為手裡捧著禮服,很不方便,所以就一直回進自己的寓所。

  我到房間裡安詳地坐下,滿以為我可以集中心力來考慮我可以做與應當做的事情,但是頭腦沉重,心境紊亂,一切可以做與應當做的事都無法尋到。

  沒有辦法之下,我放足了水洗了一個澡,於是我在床上放鬆了所有的筋肉來休息。我就這樣沉睡下去。醒來是一點半,我猛然想起今夜我應當怎麼樣去參加夜會?似乎一個人總不是道理。於是我馬上起來,但是我沒有換禮服。因為我想到我要去看看本佐次郎,本佐是同我合股巨商之一,是我們公司的總經理,我最近好久沒有見他,他同日本軍部交際甚密,今夜自然會有他。要是方便的話,我同他一同去是很好的。不過不換禮服,我需要再回來一趟,也不方便,想了想還是把禮服帶到汽車上,想隨時到哪裡都可以換上。

  我出來一個人在凱第飯店吃飯,飯後到四川路我們的公司裡去;但是本佐已經回家,時間還多,我反正沒有事,於是我駕車到他家去。在一切思緒與感情的變化之中,一個不變的軸心,隱在我心境後面的則是海倫的變幻。不知是否是一種下意識痛苦的逃避,從梅瀛子地方出來後,我始終未想到海倫,但是現在,因為我的車子在她的家前駛過,驟然我想到了她的話,一個驟然的光明刺激了我──她去南京,也許是假的,假如她現在在家,那末,那末──

  想著想著我在她的公寓前停下來,我跳著心上去,敲她的家門,開門是曼斐兒太太,她歡迎我說:

  「想不到你今天會來。」

  「海倫在家麼?」

  「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忽然一個人要去南京了。」

  「已經動身了?」

  「前天。」

  這簡直是一桶冷水澆滅了我的希望,我想馬上走,但是曼斐兒太太留住我,她說:

  「今天假期,我一個人在家正寂寞,你來了再好沒有,我還有事情同你商量。」

  於是我就走進去,第一個使我注目的是桌上梅武少將的請帖,寫著曼斐兒太太曼斐兒小姐。這使我非常奇怪,海倫不是說有一張請帖被她退回去了麼?如今又送來一張呢,還是仍是那一張?我拿著請帖出神地想,但是曼斐兒太太說了:

  「海倫大概就為躲避這個夜會去南京的。」

  「怎麼?」

  「上次送來一張單請她的請帖,她謊說去北平退了回去。」曼斐兒太太坐下來說:「但是別人知道她沒有離開上海,以為她不願意一個人去,所以又送來這一張請帖。」

  「她看到這張請帖?」

  「沒有。」

  「那麼你今夜預備去麼?」

  「一個人我不想去了。」

  像靈感似的提醒了我,使我一變頹傷的態度,我興奮地說:

  「去,去,我伴你去。」

  「你也去麼?」

  「我去,我想今天一定很熱鬧。」

  「你不帶別人去嗎?」

  「我本來就想同你與海倫去的,現在海倫不在,那麼就是我們兩個人去好了。」

  「你真好,永遠想著我們。」曼斐兒太太和藹地笑,眼睛閃著異光,圓胖的臉兒都是愉快。

  我也似乎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慰藉,這慰藉是哪一方面的我想不出,但至少減去了我心靈沉重的負擔,增加了我的勇氣。我深信,曼斐兒太太可有助於梅瀛子工作,如果是無助,但也決不會有害。

  一切無可奈何的事情在無可奈何之中有無可奈何的變化,我從曼斐兒太太光彩的眼睛中,看到梅瀛子今夜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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