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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二十五

  我想不說穿一個人過錯,是容易使人改過的。那麼白蘋的態度該是覺悟了?

  但是並不,從第二天起她再不提起這事情,而她的生活依舊,交際依舊。所不同的,是我參加了交際的活動,在許多場合之中,我變成了她的保護人,在許多場合之中,我又變成了她的秘書,在另外許多場合中,我又成了她的舞客。

  起初還有我私人的意思,是想阻止她不再墮落,鼓勵同我內行。如今則只有梅瀛子所吩咐的職務了。

  梅瀛子在巧妙的場合中,讓我認識了一個日本的巨商本佐次郎,叫我假裝著與他們合股營商,又叫我與這兩個巨商一同為白蘋捧場。後來,為商務上便利的名義,由這兩巨商宴請了許多日本軍官,應酬往還,幾次以後,我的世界已經與白蘋打在一片。但是梅瀛子則永遠躲在幕後,她認為我的交際與活動非常成功,可是並沒有指派我什麼特殊的工作。

  在社會上,我已經以一個發了點財的商人姿態出現,似乎我也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奸商,不但日本人對我沒有懷疑,就是我自己也時常懷疑到底我的生活是否是一種工作。

  在這種生活開始的當兒,白蘋有時候常常提醒我:

  「怎麼?你完全變了!」

  「為什麼你可以跨進的社會而不許我跨進呢?」我總這樣說。

  「你同我比。」她冷笑地生氣了。

  「等你放棄你這個生活時,我也放棄。」

  「好的,你等著吧。」

  這樣的對白以後,我們總是不談下去,也許會怕對方傷心,也許會怕對方懷疑。我們繼續過我們的生活。

  但是如今,我與白蘋已經不談這些。在許多地方,我暗暗地保護她,在許多地方,她也暗暗衛護我,但整個的心靈則越來越遠,雖然生活常常哄在一起。

  不錯,生活上常常哄在一起,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則越來越少,也許機會並不少,而是我們沒有單獨在一起的需要,遇到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過去互相關切與期望的心理了。

  日子這樣的過去,在交友中,我在白蘋身邊的地位,已經是到了無人妒忌的境界。這完全是白蘋在交際上的優勢,在許多日本軍人中間,她總是搶到主動地位的。從情形上看,起初也許有人對她懷有特殊的企圖,但現在她只成了他們交際的偶像,我自然也不過是她群眾之一,假使悄悄地比別人接近的話,完全為我認得她日子較久,在她的旁邊,有一半侍從的性質,譬如在許多人的集會中,白蘋常常指揮我做零碎的事情。所以很自然的當夜闌人散的時候,如果有一個日本軍官要陪她回家的話,據說在過去她總是拒絕的,而現在她則常常接受,同時一定用命令口氣對我說:

  「一同去。」

  「我不去了。」我故意說。

  「去,」她說:「明天我要請客,我要你為我設計。」於是我就服從著跟去,而幾次以後,送她回家則成了我固定的差使。

  這樣的差使已經是沒有人妒忌與羡慕,在我也不以為光榮,常常在汽車裡一句話都沒有,送到以後,說一聲「再會」就聽她下車,很少再上去在她的家裡靜談的。

  有一天,是一個日本軍官請我們在霞飛路上吃日本火鍋。大家吃了點酒,席終時,許多人都主張去跳舞,但是白蘋一定要去賭場,而賭場是日本軍人絕對禁止去的地方,於是有一個軍官叫做有田大佐的提議到他家裡去賭,這是過去所沒有過的事情,可是白蘋接受了。我在與白蘋關係上需要同去,在我暗中的職責上也要跟去。座中有田大佐與武島少將是有汽車的,於是我們就分坐著這兩輛汽車。

  我根本不知道有田大佐住在什麼地方,後來我知道白蘋也似乎並不知道,車子一直駛到虹口,從北四川路彎到施高塔路去。在一個很大的巷堂前開進去,有田大佐用低級的上海話對我們嚮導,告訴我們前面住的都是小軍官,每人占一層兩間,後面高級軍官則是每人一幢的,於是就在裡面一幢房子前面停下來。有田大佐得意地帶我們進去,會客室居然掛著中國畫,家具都是西式的,地氈則是舊的,這無疑都是擄掠來的東西。有田大佐很有禮貌招待我們,並且指揮傭人在樓上預備賭具。

  接著我們就跑到樓上去,在分配座位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在窗前立了一會,這窗戶正對著前面房子的後窗,那窗子有白紗的窗簾掩在那面,但燈光把兩個人影投在窗上,我自然注意了一下;似乎是一個男子在追迫女子,女子害怕地在退讓,又似乎男的是一個日本軍人,女的是一個西洋人,又似乎──我大吃一驚。

  「看什麼?」白蘋走過來說。

  我按捺一切的驚慌,不響,在白蘋走到我身邊時,我深沉而確切的說。

  「看。」

  白蘋楞了。

  「認識嗎?」

  白蘋幾乎快失聲了。我冷靜地提醒她:

  「鎮靜!」

  但是前面的影子已使我無法鎮靜,因為女的已經快在男的掌握中了。我正想提醒白蘋趕快救她的時候,白蘋已經嚷出來:

  「海倫!」這聲音很急很響。我吃了一驚。

  「白蘋。」海倫厲急的答應,摻雜著恐怖的聲調。

  我看見一隻粗野的手按她的嘴。我的心直跳,但極力抑制著,想用冷靜的理智求一個妥善的方法,可是白蘋竟改用活潑高興的語調說:

  「巧極了,海倫!」她說:「白蘋在有田大佐家裡呢!」

  有田大佐以為是誰,他也走到窗口來,但是白蘋反身迎住了他,她說:

  「是我的朋友,巧極了,去叫她一同來玩。」她說著就拉著有田大佐往樓下走。

  我心裡總算安定下來,我驚悟白蘋剛才的急智,我相信海倫的危險一定可以解除。但是海倫怎麼會在那裡呢?這是我所不瞭解的事。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去她家,自從上次拜訪以後,我曾兩度派人送錢去,但第二次她母親就退還給我,附著一封很誠懇的信,告訴我海倫找到了職業,她們情形已經轉好,後來陸續還把以前借去的錢送來還我。我回過她母親兩封信,說何必把這點錢看得這樣認真,希望她不要客氣,需用的時候再來問我拿。此後我對她們就很放心,一方面因為心緒煩亂,生活忙碌,沒有想到去看她們,但現在她怎麼會在這裡呢?

  前面是牌桌,圍坐著熱鬧的賭客,他們在玩弄紙牌,有說有笑,等待有田與白蘋回來,我坐在沙發上抽煙,心裡思索著這個問題。

  先聽到日本軍人的靴聲,接著是白蘋的笑音,於是我看到白蘋,伴著一個打扮非常摩登的女子進來了。

  白色的哥薩克帽子,白色的長毛輕呢大衣,手袖著同樣的白呢手包,倦澀的走在白蘋旁邊,臉上濃裝得鮮豔萬分,但眼角似乎還閃著淚光,好像是莊嚴,但含蓄著驚慌與害羞。

  而這是海倫,竟是海倫,我要是坐著汽車在她面前滑過,我一定不會認識她的。她胖了,美了,鮮豔了,成熟了,我過去同她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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