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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幾曾我帶人來過?」

  「那末你沒有碰見白蘋小姐?」

  「她出去了?」

  「她七點鐘就去找你。」

  「她找我有什麼事?」我深怕這文件事情已經發現了,但是我控制我聲調不失於驚慌。

  「不知道,」阿美說:「不過……」

  「怎麼?」

  「你幾點鐘出來的?」

  「我整夜沒有回去。」

  「那麼她就會回來的,我想。」

  「她出去時說什麼沒有?」我說著,走進了書房。

  「她只說去看你。」

  「她昨夜沒有睡好嗎?」我問。

  「我兩點鐘起來,她在寢室裡發氣。」

  「她一直在寢室裡盤旋麼?」

  「不知道,」她說:「但是我早晨起來的時候,她在這裡來回得走。」

  這一下可真使我吃驚了,但是我必須把文件歸還原處再說,於是我說:

  「她吃了點什麼出去的?」

  「我問她可是一直沒有睡,她不響,只是叫我預備些咖啡與土司。」

  「於是她吃了就出去。」

  「是的,她吃了洗澡換了衣服才出去。」

  「打扮得非常華麗還是很樸素呢?」

  「非常華麗。」她說。

  我想這也許不是發現文件遺失後的情緒。我能夠從阿美地方知道的不過這一點了。我必須在她回來以前先把文件放好,至於她是否知道,我唯有同她會面時來觀察,隨機應變的應付她對我的態度,於是我說:

  「我等她,你也可以給我一杯咖啡與土司麼?」

  「自然。」她說著,望望我的神情,她問:「昨夜你同她吵了架?」

  「怎麼會呢?」我說。

  「原諒她一點,」阿美說:「她待你不錯。」

  「即使她殺死我,我也原諒她。」我的腦筋裡真想到白蘋在發現文件被我偷時會把我殺死。但是阿美誤會了,她幾乎咽著淚說:

  「她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兄弟的人,只有你這樣一個朋友,不好的地方你自然要勸勸她,但千萬不要給她痛苦了。」

  「是的,阿美。」我沒有看她,正經地說著,心裡可有說不出的慚愧,假使真的這文件的洩露于白蘋生命是有危險的,我將如何對得住自己,於是我開始後悔。我會沒有問清楚梅瀛子,究竟這于白蘋的影響是什麼樣呢?否則,或者讓我告訴白蘋,說梅瀛子已經看過這文件了,但是這樣做假使會有害於歷史的前途,那麼我的行為又是什麼呢?然則我唯有聽憑自然的發展,所祈禱的是白蘋在今天的會面中,會告訴我一切,而願意改變她的人生。但是目前最要緊的總是將文件歸還……

  阿美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我趕緊起來,帶上了門,在書架前,取出我胸前的文件,又抽架上那本Faust,輕輕地把活頁夾在八十三頁的裡面,我輕易地把它歸還了原處。

  這樣我的心似乎平靜一點了,我抽起一支煙,坐在原來的沙發上,良心的波瀾雖還在心頭激蕩,但是一天一夜連三接四的緊張,一瞬間鬆弛下來,似乎多年的疲倦都浮起來,它壓抑了我的心跳,我的呼吸,壓抑了我每個神經的波動,我就在沙發上迷蒙過去。

  但阿美送咖啡進來,我就立刻驚醒了,我以為是白蘋回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理使我心狂跳。

  「驚醒你了?」阿美說。

  「怎麼我就睡著了?」我說:「白蘋還沒有回來?」

  「我想就會回來的。」阿美說著出去,剩我一個人在房裡,我喝了咖啡,吃了土司,又吸支香煙。最後,我倒在沙發上真的入睡了。

  沒有風雨,沒有太陽,似乎是黃昏,我踏著白雪上山。沒有飛禽,也沒有走獸,雪上沒有一個腳印,我看著我的腳從雪裡埋下去,浮起來,一步一個印的走上去,回頭看看整個的山上只有我的腳印。我非常得意的繼續往前走,往前走,但不知怎麼,好像踏到一個陷阱一樣,我突然墮入深坑,似乎所有的雪都化作了水,從我的頭上倒下來,我倒在坑底,讓所有的水傾在我身上。我想山上所有我留著的腳印都該消滅了吧,但是水不斷的下來,我感到冷。於是我感到有人把毯子蓋在我的身上,是白的,白得同雪一樣,是用雪編成的毯子麼?我心裡想,我用眼睛細辨,我清醒過來。

  是白蘋,她正用純白的羊毛毯子蓋在我身上,我發現我枕在沙發邊上的頭已經滑下,我像蝸牛般的在沙發上面蜷縮。

  「白蘋!」我把頭移上沙發邊上。

  「是的。」一個百合初放的笑容:「昨夜我傷你心了,是麼?」

  「不。」我說:「是我傷你心了。」

  白蘋坐在我的身邊,從她的面容表情,我斷定她並未發現文件的失蹤,但是我有良心在那裡跳躍,一種慚愧感激與淒涼的情緒,使我的眼淚從心頭湧到眼眶。我說:

  「原諒我這次。如果有什麼危險的話,請隨時告訴我,我願意為你去死的。」

  「……」她低下頭,用潔白的手絹揩她晶瑩的淚珠。

  「白蘋,不要留戀上海了。」我握她的手,撫握她手背與手心,我說:「伴我到後方去,讓我們在民族懷抱裡發揮我們的熱情。」

  「……」她點點頭。

  「真的,白蘋。」我興奮了。

  「自然。」她冷靜地說。

  「那麼什麼時候去呢?」

  「我想,我想……唉,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她沉著而冷靜。

  「為什麼?」

  「不要問我。」她說:「但是或者你先進去,我以後也許會進來。」

  「不。」我說:「要去就一同去。」

  「那麼你等我就是。」她說:「但這是渺茫的。」

  「那麼,在我還留上海的時候能不能讓我們常相會相談呢?」我說。

  「自然可以。」她就站起:「現在,你再睡一會吧。」

  「不。你也應當去休息了。」我跳下沙發,我說:「讓我回家去睡,明天我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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