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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她微笑著同我拉手,白蘋在旁邊對我使個顏色,她說:

  「巧極了,又多了兩位朋友,我們可以熱鬧一宵。」接著我為大家介紹海倫,後面跟著有田,有田後面是一個三十左右的日本軍官,在身材與面龐上講,不算太醜惡,我相信就是剛才強逼海倫的人,我注意他臉與眼睛,顯然是喝過酒,現在似乎有點惶恐害羞的態度。

  「這是山尾少佐。」白蘋大方的對我們介紹。大家很有禮貌的同他招呼,我極力裝得完全不知道剛才的事,很誠意的接受介紹。我發現他帶著紅絲的眼睛還不敢注視人,座中沒有別人知道剛才的事。只有白蘋與我,而我們總算裝得好,終於使山尾少佐恢復一點常態,但他還不敢看海倫一眼。海倫在我的旁邊,我為她脫大衣,這時她似乎稍稍安詳,我看出她甚至也以為我不知道剛才的事。

  我心中有勝利的光榮,開始佩服白蘋的聰明機警與跌窘,對於這樣的事,我知道只有不把這件事戳穿才能勝利,否則無論哪一著都是失敗,山尾穿著人的衣裳,他想做人;把他衣冠撕去,他就索性不想掩蓋自己,這是危險的。而且撕穿山尾的衣冠,就是撕穿有田的衣冠,一時之間有田也許作偽一番,但惱羞成怒必謀報復是不成問題的,這不但危及海倫,恐怕還更有害于白蘋。而現在,山尾還要作偽下去,在有田面前也想冒充漂亮,那麼一切似乎沒有問題。我望望白蘋,但白蘋毫不在意的對山尾說話了。

  我學作狂熱於賭博似的,拉著海倫走近了牌桌。

  在幾圈豪賭之後,山尾的態度已經恢復正常,他的興奮與緊張,完全集中在賭博之中。這是一個粗野沒有修養的人,要是在白蘋手裡,他是很容易被控制的。但是海倫……,怎麼海倫會變成這樣,而落在山尾的手裡呢?我一面在賭,一面心裡想著這些問題。

  海倫始終很沉默,是驚慌過後的頹傷,賭博在她已不是刺激了,我暗指明示地鼓勵她,她總是不興奮不狂歡。要是山尾稍稍有點頭腦,我想心裡不見得能夠如此安然無事,我怕別人看出海倫的淡漠是出於在山尾地方時的驚慌,這當然是神經過敏的顧慮,可是海倫的厭倦則在加濃,她的思想似乎一直未忘去剛才的場面,最後,當我與她的牌都拋去的時候,她輕輕地對我說:

  「我想回去。」

  「不,不,」我說:「忍耐忍耐,高興起來!」

  「我不舒服。」

  「不許這樣說。」我說著暗暗用我的膝蓋碰她的腿,於是我拿她身旁的紙煙,又說:「什麼都聽我,我求你。」

  於是她微喟一聲不再響了。我發現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最複雜的情緒:深刻的悲哀;淡淡的恐怖;驚魂未定的不安;暗暗地燃燒著的憤怒;對這個空氣的厭憎,對山尾的仇視;以及對白蘋的無限感激──不知道怎麼我想到了梅瀛子,可是她把海倫拉進這個環境?這樣一個孩子,難道梅瀛子在利用她,於是我想到海倫的職業,從她的打扮與態度上看,她有了什麼樣的職業呢?很明顯,這一定是梅瀛子的津貼,在驅使,那麼她也正是同我一樣是梅瀛子部下的人員了,但是她是一個孩子,一個純潔的孩子,一個世故不深的孩子,她沒有能力可以擔任這件事──

  白蘋在豪賭,吸著煙,銳聲笑鬧著,好像沒有注意海倫與我,她在許多日本人歡鬧的情境中,她總居歡鬧的頂峰,煽惑著別人,鼓動著整個的空氣,誰沉默,她就鼓勵誰,她總是貫串著無比無比的興趣,一直等別人個個都倦了,提議休息的時候,她方才罷手;我在近來許多場合中,對於她這樣的態度總覺得才是充分低級趣味的表現,這種感覺使我與她間有了更多的距離。

  但是當局散人各歸的當兒有時候同我兩個人在汽車裡,她就萬分怠倦的歎一口深沉的氣,一言不發坐在我的旁邊,眼睛空望著車前,這時候我對她有特殊的憐惜,但是我一切慰勉的話,她現在都不理會,有時候不睬,有時候無精打采的用一個字兩個字來回答,有時候則帶著諷刺的語調戳斷了我的本意。她總安詳地靠在椅背上,眼睛滯呆的望望車外,忽然閉了一會,又無神地舉起,輕溜了一圈,回到車外的空漠上。

  雖然我瞭解她的疲倦,但同別人一起的興奮與同我在一起時的冷落,兩種的比較,使我感到這無論如何是對我的交情遠不如以前了,但是在今天,在這一剎那,我從海倫的遭遇,從山尾忘機的賭興上,悟到了白蘋之所以為白蘋,之所以在許多獸性的人群之中開著不謝的花朵,之所以讓一切接近她的人都只在她周圍飛繞──像飛蟲圍在電燈泡外面,像群蜂圍在被罩著的花朵。

  她像玩虎者一樣,讓老虎力量在各種的刺激上消耗,使它再無餘力吃人,到最後以為玩虎者是在可吃的人以外的超人了。在我的面前,現在她正在玩虎,是嬌健,輕盈,活潑,美麗。兩三次都與山尾對賭,瀟灑漂亮,輕嗔淡笑。山尾的面孔通紅,焦急異常,這自然因為他是輸了,並不是剛才的影響;但是我可想像到我從窗口看到的黑影,一定是同樣的獸相,同樣的醜惡,也許更帶著怒意與無恥。於是我望望海倫,海倫似乎也有同樣的聯想,她眼睛充滿憎恨與憤怒,閃著可怕的淚光,注視著山尾。她竟這樣沉不住氣!使我浮起焦慮,但幸虧大家都望著白蘋與山尾的牌戰,我立刻用膝頭敲海倫的腿,找出一句意外的話:

  「海倫,你母親呢,近來好麼?」

  「啊?……呀?」

  「你母親近來好麼,我好久沒有去拜訪她。」

  「啊。」她閉了閉眼睛,笑了:「很好,很好,謝謝你。」

  「你還常常唱歌嗎?」

  「好久好久不唱了!」

  「看你的!」白蘋平淡地微笑,指著山尾檯面的錢。

  海倫與我都被吸引過去,我看見山尾未敢拿出牌來,白蘋就用她細長的手指,遲緩地把牌打開在山尾面前,五隻鮮紅寇丹精修的指甲按在五隻牌上,是一對「J」。她望著山尾甜笑。

  山尾望望白蘋的牌,額上流著汗,頹然地把牌拋在別的牌堆上。

  「怎麼?你什麼都沒有麼?」武島問。

  「我知道他是Bluff!」

  武島把錢爬到白蘋面前。

  白蘋的勝利總使我感到高興,海倫也閃著復仇的得意,但是白蘋一點都不理睬我們,也不看我們,她也並不整理推在她前面的紙幣一一那裡包括日鈔與國幣,只是同武島談這付牌的經過。

  白蘋現在所表現的,從我的印象上,她的確已經偉大起來,這時我意識到她是我政治上的敵人。但為什麼她是我的敵人呢?從我想到梅瀛子利用海倫這點上的反感,覺得白蘋的慷慨勇敢機警更是一種不可企及的行為。但是她是我的敵人!是我工作上的對象!那麼會不會是白蘋在利用海倫,把海倫帶到現在的情境呢?

  對於海倫,這是我的謎,幾天不見,她已經變了,是什麼樣的生活在引導她?她所就的是什麼樣的職業?假如是職業帶她進這樣的生活,那麼是誰把這份職業介紹給她的呢?而介紹職業的人,是否有預定的用意?那人是白蘋麼?不,那麼是梅瀛子?

  但是一切推測都是空的,我會很快的向海倫問得,但是現在,──

  桌上發齊了牌,我淡漠地一看就拋牌了,我的心被零亂的感覺與思想所佔據。我走出座位,到茶几上拿一點水果來吃,於是抽著煙,走到窗口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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