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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注意時間已近五時,但是梅瀛子還沒有回來,我不想再賭,於是把籌碼兌現,悄然走到舞場。音樂臺上,這時有日本的美麗少女在歌唱日本歌,我走到近旁傾聽,在曲終掌聲之中,大家爭呼再一曲時,我用英文寫一個字條,我說:

  「姑娘,這是中國的土地與中國的夜闌,唱一隻中國歌吧,『黃浦江頭的落日』如何?」

  我的請求竟沒有失敗,再唱的時候,果然是「黃浦江頭的落日」,於是我鼓掌,全廳都鼓掌了。在她下來的時候,我過去求舞,到舞池中我才說:

  「謝謝你,你沒有拒絕我的請求。」

  「自然。」她笑:「你是梅瀛子的朋友。」

  「不。」我否認說:「我在這裡並沒有朋友。」

  「那麼太可憐了,」她嬌憨地笑:「我做你的朋友好麼?」

  「為什麼?為我意外的請求,為我袋裡的錢,還是為我心頭的愛呢?」

  「為你把第一隻舞贈我。」

  「這有什麼稀奇呢。我是一個毫無尊嚴的男子!」

  「但是梅瀛子把第一隻舞留著贈你,而你把第一隻舞贈我。」

  「又是梅瀛子!」我驚奇而憤恨,我說:「你難道就自以為不如梅瀛子麼?」

  「你以為你高於梅瀛子麼?」

  我沉默,舞終時我就一個人出來,穿過了層層的深幔,沒有穿大衣,就走出到小園。

  今而後我就是梅瀛子的工具了麼?──我抽起煙,想,為自由,為愛,為民族,我難道必非在梅瀛子的支配下工作,我不能到後方去做任何的事情麼?把我安置在白蘋的對面,永遠在狹小的圓圈裡盤旋,這難道就是我唯一的能耐麼?

  無數的哀怨在我心頭浮起,我決計要脫離這份羈絆,我不再行梅瀛子的吩咐。我一時決定了馬上回家,預備一覺醒後再打算我的前途,我敏捷地走向裡面,我想去取我的衣帽,但剛一進門的時候!

  「怎麼?哪裡去了?」迎面就是梅瀛子,她似乎已經在賭窟舞場中尋遍,微喘著說。

  「在散步。」我淡漠地說,看到她手裡的錢包,與錢包後面報紙包著的書本,這本書很厚,我想到這裡面正夾著白蘋的文件。

  「走麼?」

  「好的。」我說著去拿衣帽。披好大衣,我們一同出來,外面天色已經微亮。她把紙包交給我說:

  「需要錢麼?」

  「啊,」我說:「賭贏了,這是錢。」我拿袋裡厚重的鈔票給她。

  「你留著。」她說:「看過白蘋後,夜裡再在這裡會我。」

  「不。」我說。

  「是後悔了麼?」

  「並非。」

  「那麼到檳納飯店來吧。」

  「好的。」

  她伴我到園中,在我們坐來的黑色的車前,她交給我車匙說:

  「這車子你可以坐去。」

  我看到旁邊還停著她紅色的車子。我點點頭,打開了車門,她略一沉吟,莊嚴地說:

  「最好你找一間公寓,從家裡搬出來。」

  「可以。」我說著跳上了車子。

  「再會。」我說。

  「檳納等你夜飯。」

  她說著背著我跳上了紅車。

  我駕車從竹籬的胡同出來,才辨明這是哥倫比亞路的僻底。現在我想到,梅瀛子當我在賭窟時,並沒有出過大門。因為在小園中任何的車子進出,決不會沒有看見,而衣帽牌也在我的手頭,難道她不穿大衣就出門了麼?那麼她就在裡面,也許在密室中,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她們間諜的機關是沒有異疑的。

  我從哥倫比亞路向東南,心中對於梅瀛子起了敬仰,害怕與厭憎。那日本歌女的話語,就反映梅瀛子光亮的燦爛。但是我現在還得為她工作。

  天色已經較亮,我把車放到一家廣東食堂門前,我選定了座位,就去廁所,我關上門把這紙包打開,原想看看這文件裡面到底是什麼,但是密封與火漆依舊,一切似乎沒有動過一樣,這使我無法偷看,只是把紙包取消,將文件藏到我原來襯衫的裡面。

  我回座就點,暗想白蘋早上一定睡得很遲,我將在她未起的時候,在書房裡把文件安置原處。於是在八點鐘的時候,我買了兩匣廣東點心,徑駛到姚主教路。

  為避免驚醒白蘋,我沒有按鈴,輕輕的敲門。

  「是誰?」

  「我。」

  門開了,阿美說:

  「一個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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