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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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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豐公園。」她說。 街上行人不少,路景很繁華,遠處月色膠潔,繁星明耀,我用一小時三十五哩的速度向西駛去。我心裡驟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光榮,這當然是因為梅瀛子坐在我的旁邊,她的美,她的漂亮,她的持有的甜香。這是我第一次感到香味對於一個人精神的關係。記得過去我曾經寫過一篇小文講到現代的文化,只是靠眼睛與耳朵傳播,教育只是向眼睛與耳朵灌輸,藝術也是向眼睛和耳朵表演,政治也是向眼睛與耳朵宣傳──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發展,好像人類竟忘了自己還有鼻子似的。 假如我們靠嗅覺可以有文化的享受,這一定是一個有趣的境界,我們也許可以發明嗅覺的書報,那裡的觀念與意義只是一組一組的氣味,我們用鼻子聞聞就可以瞭解;我們也許有嚴密組織的豐富美麗忽斷忽續的氣味,像音樂裡的symphony 一樣,叫我們鼻子來鑒賞,政治家也可以造特殊的氣味叫人們聞到就相信他的主義,像現在這樣只有耳朵眼睛可以享受文化,這是非常辜負鼻子的事情。 但是今天,梅瀛子的甜香在我身邊,隨著車窗的風,斷續濃淡的向我發揚,使我感到一種特殊的魔力,這雖然沒有畫家的畫幅,音樂家的樂曲一般的給我一個肯定的意義,但似乎也是一種離開了視覺與聽覺的獨立的誘惑。梅瀛子正視窗外,我斜看到她的側面,一瞬間我的確不能相信我是在人世上,她忽然帶著笑說: 「哎……哎……哎……怎麼啦?」 我煞車,回過頭去,車子已經斜在路上。 「怎麼啦?」梅瀛子回過頭來,笑。 「你來駕駛肯麼?」我有點窘,但隨即矜持下來,開門下車,繞到左手,我上車時,她已經套上白手套坐在右面;我坐在她的旁邊,拿出紙煙,我用打火機抽煙。我說: 「好久沒有駕車,生疏了。」 「我怕是陽光炫耀了你的眼睛。」她笑著兩腳一按,車子直駛前去,用老練的駕車者姿態,舒適而美麗地坐著,以一點鐘四十二三哩的速度在馬路上疾馳。我開始感到一種自由,我的煙味已經驅逐了她的甜香,像是收到了反宣傳的效果,使我能夠有一種較好的距離去欣賞她美麗的風韻。有風,她的頭髮像是雲片雲絲的婆娑,她的衣領與衣袖,像是太陽將升時的光芒。這一種紅色的波浪,使我想到火,想到滿野的紅玫瑰,想到西班牙鬥牛士對牛掀動的紅綢,我不得不避開它,但我終於又看她側面從額角到雙膝的曲線,是柔和與力量的調和,是動與靜的融合。她兩手把住車盤,速度針始終在四十二四十三上,兩個彎一轉,她突然停下來,原來已經到了。 公園裡人不太擠,我們看到了更鮮明的月色,更美麗的星光,在燈光照耀的範圍外,月色與星光已將草地點化得像水一般的柔和。有幾個孩子們奔跑得像山林裡的小鹿和小兔,好像黑綠的樹叢中就是他們的住家。我們伴曼斐兒太太閒步,她經過了疾馳中涼風的洗滌,精神上的憂鬱似已解脫;空曠的景色更開拓了她的胸懷,她臉上已有笑容。我們走著,閒談著,我相信曼斐兒太太已不牽慮剛才的問題了。 我們伴曼斐兒太太在冰座上坐下,吃了一點冰以後,精神都很煥發,心境都很愉快,我們沒有談生活上的煩惱,只是零星的談點社交上的人物與故事,沉默時候很多,好像我們都在呼吸月光。就在一段沉默的時間上,我想一個人去走一會,我抽著煙,站起來,我說: 「我那面去一會兒就來。」 我踏著柔和濕潤的草地,閒步地走向池邊。池邊的椅上都坐著人,有幾對似乎是初戀的情侶。池中的月色分外明亮,水面零落地點綴著水蓮,稍遠的地方有幾朵花開得慘白綺麗,有一種飄逸的美感。我站在池旁,開始注意到身後的燈光把我的人影淡淡地伸投到池心,與幾個其他的人影在水面交錯蠕動,其中有一個正在慢慢地長起來,慢慢地淡下去。我忽然發現好像有點認識她似的,抬頭看時,是一個穿著白色衣裙,腰際束黑色漆皮帶,腋下夾著黑色的書與淺色紙包的女子的背影,正冉冉地向著樹叢中走去。月色把草地點化成水,沒有一個別人,她在上面走著活像是一朵水蓮。我看過去,覺得實在有點像海倫。再細望時,又覺得不像,但是我終於繞池追隨過去。 她走進樹叢,我離開一丈路尾隨著她。看她漫步踏著月影,低頭徘徊,我時而覺得她是海倫,時而覺得不是,一直到她緩緩地走出樹叢。那裡是一片草地,穿過草地是小河,她仰天望望,又安閒地踢踢淺草。現在我已經斷定她是海倫無疑。那麼她是同誰一同來的呢?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同我一樣,離開了同來的伴侶,一個人來散步的呢?我想叫她,但我忽而覺得要看看她究竟到哪兒去,所以還是尾隨著她。那時天上的月色清絕,草地上沒有行人,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容易被她發現的對象,因此我站於樹叢的邊緣,等她同我保住了二丈距離時再走,但我看她並不向有人的地方來,只是一直走向小河。 我用另外一個同她成四十五度的方向,朝著小河右端的小木橋走來,但不時還是注意著她。她到小河邊站了一會,靠在一株樹上,凝視著河心,那時我已走到木橋旁邊,看她始終不動地站在那裡,我於是從木橋走到對岸,吸起一支煙,走到她的對面,斜依著一枝小樹偷看她。她一直注視著河心,不知是看河底的星月,還是看水面的水蓮,眉宇間有淡淡的感傷,嘴角有似笑非笑的漪漣。她的衣裳同水蓮一樣白,月光之下她好像一個白石的塑像,一點不動的站著。等到我吸盡了一枝煙,看她還是不動,於是我把煙尾拋到她注視的地方,水上發出了「嗤」的一聲,打破了這宇宙的寂靜,她似乎微微的一驚,抬起頭來。我低聲地說: 「小姐,可是有一顆星星跌下水裡了?」 「果然是你,徐。」海倫嘴角浮起低迷的笑容。 「果然是我?」我想:「怎麼知道是我呢?難道她早就發現我在的看她麼?」我正想著,她在對岸又說: 「我正奇怪河底那一顆星星像你的時候,你果然出現了。」 「我發現你的時候,還以為河中的水蓮偷著上岸在嬉戲呢。」 她笑了,想尋渡河的路,最後她看到小橋,她舞蹈似的奔過去,我也奔到橋邊,我們在橋頂相遇,我握著她手說: 「現在我不許你再變成水蓮了。」 她手有點冷,我放開她的手又說: 「冷麼?」 「不。」她說著用手帕揩揩手,走在我旁邊,手挽著我的臂說:「你一個人來的麼?」 「不,」我說:「你呢?」 「一個人。」 「你騙我。」我說:「我明明看見你母親坐在冰座上。」 「胡說。」她半笑半嗔的說。 「我倒看看誰是胡說呢。」我說著,伴著她一直向冰座方面走去,我問:「是藝術家來尋情感的舊跡?還是哲學家在找思考的對象?」 「我現在覺得哲學才是一種最高的藝術。」 「我聽見過哲學是知識的總匯,我聽見過哲學是宗教的婢女,我還聽見過哲學是科學的科學。」我說:「如今我又聽到哲學是一種藝術了。」 「那麼你以為我的話可以說得通麼?」她問,像我們平時談論書本問題一樣的嚴肅。 「也許。」我也比較嚴肅地說:「但這只是一個臆說。要證明這個臆說,就要有嚴格的方法,用廣博的材料來鍛煉。這就是科學的工作。」 「那麼你以為寫小說也是科學的工作了。」 「嚴格地說一切藝術的根基都是科學的,音樂的訓練難道不是科學麼?」 「是的,一切技巧的訓練都是科學的。」她說:「所以哲學這個藝術,在基本訓練上也是科學的。」 「那麼所有哲學家都是藝術家了?」我抗議地問。 「是的。」她說:「只有這種藝術家,他的創造是整個的,他的一生只有一件藝術作品,而作品永遠是賴著他的想像在補充與修改。」 「而你也想做這樣的藝術家了!」 「我只能說有興趣。」 「但是人人以為你對於歌唱有特殊天才。」 「這就是說我對於哲學沒有天才。」 「我相信天才是難得的,一個人有一種天才已經是了不得了。」 「……」她微笑著不響,我也開始沉默。我們閒靜地走著,在一個樹叢邊轉彎,前面就是冰座。但就在轉彎的地方,我看見梅瀛子,她一個人在樹邊站著,好像沒有看見我們,我叫她說: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我在聽星星與水蓮談話。」她的話很使我吃驚,難道她聽到了我們所有的談話?但是我半試探半玩笑的說: 「可是在談情話?這是在講太陽月亮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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